她正思忖着, 那‘主子’突然睁开了眼睛,阴鸷的眼神正正便对上她, 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儿子。
她的心‘呯呯呯’地急促乱跳。
好歹也算是活了两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可她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吓人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仿佛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如同蝼蚁一般,轻易就可以捏死。
这样的人实在太危险了,落到了他的手上, 她们一家三口真的还有活命的可能么?
她突然不敢肯定了。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 那黑衣男子期间掀开车帘往车外查看了几回, 忽地冲驾车的程绍禟道:“往东边方向去!”
程绍禟寒着脸压抑着道:“如今天色渐暗, 直行约莫半个时辰不到便是县城,到了县城, 你们可以找大夫疗伤,人多的地方也不怕别人乱来,甚至还可以找官府帮忙。若往东边而去, 却是荒山野岭,连个露宿之地都没有。”
黑衣男子略有几分迟疑,低声问:“主子?”
“往东而去!”被唤主子的男人冷漠地回答。
“可您身上的伤……”
“我不要紧, 往东而去,莫让我再说第三遍!”
黑衣男子再不犹豫,冲着程绍禟又道:“往东而去!!”
程绍禟握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脸上已是铁青一片。
往东而去……他们这些成年男子倒也罢了,让小玉一个妇道人家和小石头一个孩子如何过!
他恨不得驱着马车直往县城方向而去,可又不得不顾忌着落在他们手上的妻儿。唯有一咬牙,强忍着怒火调转马头,径自往东边方向驶去。
“娘……”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不舒服地哼哼着,凌玉连忙松了几分抱着他的力度,紧张地问,“是不是觉得哪里疼?”
“不疼……”小石头爱娇地搂着她的脖颈,歪着脑袋好奇地望着车里的两名陌生人。
感觉到小家伙好奇的注视,那‘主子’双眉皱得更紧,目光锐利地望了回来,却对上一张眉眼弯弯的稚嫩笑脸,他明显怔了怔,定定地望着对方。
小石头见他也在看自己,冲他甜甜地笑了笑,脆声唤:“叔叔!”
凌玉吓了一跳,连忙捧着小家伙的脸蛋,硬是让他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声责备道:“不许多话!”
小家伙噘着嘴巴,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然后一头扎进她的怀抱撒娇地蹭了又蹭。
凌玉搂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在他耳边柔声哄着,忽地察觉那‘主子’在看着自己,连忙不自在地侧过身子,避开他的视线。
马车越驶越远,天色也越来越暗,路也越来越难走,巅得凌玉不舒服地换了几个坐姿。
小石头纵是再乖巧听话,在车厢里坐久了也开始闹了,不依地扭着小身子:“娘,我要回家,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再等一会儿,很快便可以到家了,爹爹在外面赶车带咱们回家呢!”凌玉怕他吵到那两人,从而惹怒对方带来麻烦,连忙哄着。
“不嘛不嘛,我要爹爹,我要回家!”小家伙却是根本不听,闹着要爹爹。
“小石头听娘亲的话,爹现在就带你回家!”外头的程绍禟听到儿子的哭闹,也担心他会惹怒那两人,连忙出声哄道。
“爹爹!”一听到爹爹的声音,小石头眼睛一亮,挣扎着想要出去,偏凌玉把他抱得老紧,他挣脱不得,小嘴扁了扁,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小石头要听话,好好陪着娘亲,娘亲怕黑,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娘亲。”程绍禟隐忍低哑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却让本还挣扎着的小石头终于安定了下来。
“好,我听爹爹的话,保护娘亲!”小家伙眼睛亮亮的,挺了挺小胸膛。
原来娘亲也和他一样怕黑呀……他捂着小嘴偷偷笑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往凌玉脸上瞅。
凌玉松了口气,看着他这副贼兮兮的小模样又有点想笑,轻轻在他鼻尖上点了点,将他搂得更紧。
车厢里重又归于静谧,凌玉不动声色地往对面两人望去,见那主子靠着车厢阖着眼睛仿佛像是睡着了一般,那名黑衣男子一边手却始终放在剑柄作防备状,察觉她的视线,立即不悦地扫了过来。
她垂眸不敢再看。
突然,一阵凌厉的破空之声伴着‘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陡然从凌玉耳边飞过,直直便插入对面车厢,惊得她一身冷汗。下一刻,马匹一声长嘶,外头的程绍禟大声叫着:“有暗箭,快伏低!”
凌玉当机立断抱着儿子趴了下来,车内的那两人已经拿着兵器一一挡开不停射进来的箭。
程绍禟心急如焚,担心着车内的妻儿,却又分.身乏术,唯有狠命地将马车驱得更快,打算甩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追兵。
马车一路疾驰,‘哒哒哒’的响声在幽静的山路上显得尤其清晰可闻。
忽然之间,数名仿佛从天而降的黑衣人举着长剑刺来,程绍禟脸色大变,往后一仰险险避开这一剑,随即一手持着缰绳操控着马匹,一手迎战。
他的身后亦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交接声。
他又急又怒又恨,但更怕妻儿被人所伤,一咬牙松了缰绳,双手迎敌,打斗间卖了个破绽,趁机夺过对方兵器,重重一拳击在对方胸口处,当下便将那人打下了马车。
‘轰隆’的一下巨响,不堪重负的车厢散开,随即便是凌玉的一声尖叫,程绍禟吓得心神俱裂,朝着滚落地上仍死死护着儿子的凌玉飞扑而去,千钧一发间挡开了刺向她后背的长剑,而后一手把她们母子拉了起来,牢牢地护在身后,挥舞着长剑与来人对打。
‘当’的一声,他打掉了其中一人的兵器,而后毫不留情地一掌击向对方后颈,那人一声闷哼便倒在了地上。再一剑刺向另一人的手臂,趁着对方兵器落地之时飞出一脚,那人飞出数丈之远,撞上一棵粗壮的大树再滚落地上再动弹不得。
“走!”他将凌玉母子俩抱起送到已经没了四壁的车厢板上,恰好此时那对主仆也杀了最后一个黑衣人跳上车,双方彼此对望一眼,程绍禟一咬牙,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肚子,驾着七零八落的马车一路狂奔。
凌玉一手紧紧地抱着小石头,一手死死地抓着车板,生怕被颠沛的马车抛出去。小石头吓得抽抽噎噎,也不敢哭得太大声,小手攥着娘亲的衣裳不肯放。
那被唤为‘主子’的男人不时往她们母子处望过来 ,良久,忽地道:“你去帮她抱着孩子。”
一直以护卫姿态守在他身边的黑衣男人愣了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好一会儿才凌玉这边挪了挪:“把孩子给我吧!”
凌玉警觉地瞪了他一眼,反而将小石头抱得更紧。
“回来。”那‘主子’一声冷笑,随即又吩咐男人。
黑衣男人应了声‘是’,重又回到他身边。
天色越来越暗,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却又带着丝丝血腥的味道。一路上,又遇到两名追杀上来的黑衣人,无一例外都被那对主仆斩杀于马车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觉暂且安全了,程绍禟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停在这做什么?还不快赶路?万一又有追兵杀到……”黑衣男人见他停下来,沉声喝问。
程绍禟恍若未闻地翻身下马,那黑衣男人大怒,‘噌’的一下拔出剑挡在他身前:“你想做什么?!”
“你确定你如今还是我的对手么?”程绍禟冷冷地往他身上一扫,不疾不徐地道。
“纵是拼了这条命,我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主子!”
“褚良,退下吧!”‘主子’忽地出声。
名唤褚良的黑衣男子这才不甘不愿地收起了剑,看着程绍禟大步走到马车旁,伸出手先将凌玉怀里的儿子抱了过来。
小家伙一落入爹爹的怀抱便如同八爪鱼一般紧紧地缠着他,‘呜呜呜’地抽泣着。程绍禟亲亲他湿湿凉凉的脸蛋,低声安慰了几句,然后又扶着双腿发软的凌玉下了车。
双脚踏在实地上那一瞬间,凌玉险些没软倒在地,所幸程绍禟早有准备,紧紧地环住她的腰,半抱半扶地稳住了她的身子。
凌玉靠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总算是找到了一点还活着的感觉。
两辈子,她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被追杀的感觉,简直就是小死了数回。有好几回,她已经感觉到了刀剑的寒气,仿佛下一刻自己的人头便要落地。
她欲哭无泪,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谁知道好好的竟会遇到这两尊瘟神。
程绍禟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住娘子,目光锐利地投向那对主仆:“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只是我们一家三口与你们素不相识,更不愿无端卷进你们的是非里去。此处是个比较隐蔽的山坳,除非是本地熟悉之人,否则一时半刻也寻不过来,你们可以在此暂作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各行各路,马车我也可以送给你们。”
‘主子’环顾四周,发觉确是比较隐蔽之地,又听他此番话,冷冷地道:“各行各路?你可知道,如今你们一家三口的性命便系于我的身上,只有我活着,你们才有命。”
“你此话是什么意思?”程绍禟脸色愈发阴沉。
“放肆!你可知道在你们眼前的这人是谁么?这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褚良沉声喝斥。
太子殿下?!凌玉心里咯噔一下,不敢相信地望向那人。
他是……太子殿下?上辈子那个短命太子?!
程绍禟也有几分愕然,怀疑的目光转向那位‘主子’。
“孤确乃当今太子赵赟。”赵赟缓缓地道。
“有何凭证?”
赵赟从怀中掏出一块印鉴扔给他,他连忙接住,对着月光仔细辩认印鉴上的字,脸色终于变了。
“怎么?如今可相信了?”赵赟将印鉴收好,淡淡地问。
程绍禟脑子里一片混乱,可仍是知道自己怕是无意中卷入了皇族之争,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儿子放到地上,跪下行礼:“草民程绍禟参见太子殿下!”
凌玉也下意识地跟着跪了下来。
只有小石头站在爹爹身边,双手仍是保持着环着爹爹脖子的姿势。
“起来吧!”
程绍禟与凌玉对望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尤其是凌玉,她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会遇上了早死的太子,还陪着他经历了一场被追杀,险些把性命都交待在这里了。
“程绍禟,如今孤命令你全力保护孤回京,到时孤必然重重有赏!”赵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也打断了她的沉思。
程绍禟垂眸,片刻,恭敬却疏离地道:“殿下安危关系到江山社稷,草民学艺不精,恐难担此大任。此处离长洛城不远,为殿下安全着想,不如请当地知府派兵护送殿下回京,如此方是稳当。”
赵赟似乎没有想到他竟然这般直白地拒绝,登时大怒,陡然拔出褚良腰间长剑指着他:“你便不怕孤杀了你?”
程绍禟牢牢地将妻儿护在身后,迎上他充满杀意的眼眸:“殿下若要杀草民,便不会多此一举问出此话。”
赵赟阴狠地盯着他良久,终于收回了长剑,冷冷地道:“你在怨孤连累了你们。程绍禟,孤方才的话并非故意吓唬你。如今你们一家三口的命早就与孤的性命连在了一起,你以为此时离开孤,那些人便会放过你们?”
“天真!若孤平安活着回到京城,你们才有活下来的机会;若是孤死了,那些人为了掩藏孤身死的真相,必然会将你们灭口,毕竟你们是最后与孤一起的人!”
程绍禟心口一紧,死死地攥着拳头。
凌玉白着脸,自然也明白他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
那些人连太子都敢杀,更不必说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对付起来就如捏死几只蚂蚁。
“怎样,考虑得如何?要不要护送孤回京?”良久,赵赟居高临下地又问。
程绍禟握着塞到他掌心的娘子的小手,胸口急促起伏着,哑声问:“殿下沿途便不能寻心腹臣下派人来么?仅凭草民与……”
“在下褚良,是太子府的侍卫统领。”褚良回答。
“褚统领。”程绍禟唤了声,随即继续道,“仅凭草民与褚统领二人之力……殿下身上带伤,再加上拙荆与犬子,要想避开沿途的追杀平安返回京城,实非易事。”
“不如,不如先让拙荆与犬子离开……”
“绍禟!”凌玉惊呼,随即又听到赵赟冷笑着问,“你觉得可能么?纵是孤答应让她们先行离开,你便能担保她们真能平平安安地回去?”
程绍禟沉默。
若是还不曾遇到方才那两场追杀,他的妻儿倒也能平安脱身,可如今露了脸,确是不敢保证。
凌玉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哑声道:“你在哪,我们母子便在哪!”
她是惜命之人,但凡有一分活下去的可能,哪怕是心中不忍不舍,她也会选择带着儿子先行离开。可是,事已至此,莫说太子绝不会让她们走,便是回去的路上,她也不敢保证不会遇到那些追兵。
“尊夫人倒是个明白人。”赵赟冷哼。
“娘,我饿了……”小石头委屈的声音响起,也打断了已有几分沉闷压抑的气氛。
凌玉连忙抱过他亲了亲:“好,娘给小石头找吃的。”
她记得从娘家离开时,娘亲还给她塞了好些小石头爱吃的糕点,就是不知经过方才一场打斗后还在不在车上。
借着月光在车上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让她找着了装着食盒的包袱,打开一看,食盒早就烂了,里头的糕点也碎得不成样子。
“罢了,将就一下吧,我再去前头找找,看能不能捉只兔子山鸡之类的。”程绍禟叹了口气,挑了块稍大的糕点渣递给儿子,又挑了一块给凌玉,最后迟疑了一会,望向坐着闭目养神的赵赟。
“禇良,你与他一起去吧!”赵赟淡淡地吩咐着。
听他如此说,程绍禟动作干脆地把那包糕点渣放到了凌玉手上。
“你小心些!”凌玉不放心地叮嘱。
程绍禟拍拍她的肩膀:“放心!”
又摸摸儿子的脑袋瓜子,柔声道:“好好保护娘亲!”
“好!”小家伙嘴角还沾着点心渣子,可却用力地点了点头,脆声应下。
目送着那两人离开,凌玉才抱着儿子,挑了一个远离赵赟的位置坐下。
小石头吃了几块糕点渣子便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凌玉知道他这是困了,搂着他在怀里轻轻哄他入睡。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小家伙便睡了过去。
看着儿子脸上犹带着的泪痕,凌玉心疼极了,脸蛋轻轻贴着他的摩挲了几下。
“你这个儿子,胆子不小,好生教导着,将来未必不会有一番前程。”男子低沉的嗓音突然响了起来,凌玉瞥了一眼对面仍旧阖着眼睛的赵赟,淡淡地回答,“我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便好。”
“妇人之见,慈母多败儿!”赵赟冷笑。
其实,这一家子的胆子都不小,以为他瞧不出他们眼中的怨恼是吧?真真是虎落平阳,若非正是用人之际,必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凌玉抿抿双唇,不愿再理会他。
程绍禟与褚良回来时,手上都带着猎物。
程绍禟猎得一只山鸡和一只野兔,褚良则拧断了三只山鸡的脖子,鲜血还一滴滴地滴落下来。
程绍禟自小便跟着父亲上山打猎,对处理猎物自是再熟悉不过,凌玉有心想要帮他,但又不放心儿子,唯有听从他的意思,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忙碌。
褚良亦有不少野外露宿的经历,故而很快便架起了火堆,亲自动手把猎物烤熟。
凌玉一边吃着程绍禟递给她的兔肉,一边偷偷望了望对面的赵赟,见他纵然是满身狼狈,可吃东西的动作依然还保持着皇室贵族子弟的优雅。
她暗暗思忖。若是这辈子太子没有死,会给这世界带来什么改变呢?有太子在的话,名正言顺,那齐王是不是就没有登基继位的可能了?
这个太子若一直在,几年后的齐王自然不会被册立为太子,那是不是代表着不会有那场战事发生了?若是如此的话,可真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这位太子殿下瞧来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性情也似是有几分暴戾,日后若是登基继位,真的会比上辈子的齐王好么?
虽然她只是寻头百姓,可也知道齐王登基后颁下了一条又一条有利于民的政令,仅仅用了几年的功夫便收拾了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而百姓的生活也一日比一日好,至少三餐温饱基本上是能保证的。
可若是换了眼前这一位呢?
下一刻,她又觉得自己真是瞎操心,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妇道人家,哪轮得到她来操心皇家基业民生大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她只要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便行,其余诸事管他怎样呢!
心里这般想着,她便又心安理得了,抹了抹嘴角的油渍,看了看半醒半睡地被程绍禟抱在怀中喂食的儿子,低声提醒:“不要喂他吃太多,免得他撑坏肚子。”
程绍禟点点头:“我知道。”
赵赟微抬眼帘扫了一眼对面那旁若无人的夫妻,而后重又阖着眼眸。
若是这一回他侥幸逃出生天,必教那些胆敢背叛他的人付出血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