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痛快地应下了, 程绍禟微微松了口气,又想到那日从凌大春口中听到之话, 不禁皱起了眉:“你何时竟与大春兄、杨姑娘他们合伙做起了生意?”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家娘子如今对做生意颇有兴趣,早前背地里怂恿二弟出面开了个茶水摊子,如今茶水摊子的生意不行了, 转头又有了别的主意。
凌玉顿时有几分心虚,留芳堂前期的种种已经投入了进去,连店铺一事都有了着落,合同也签好了, 如今她才想起来, 她居然还不曾与相公提过此事。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理直气壮了。
“那日回到家中我本来是想与你商量, 谁让你好好的偏要气人, 这不就没有机会说了么。”
程绍禟正想反问她,自己何曾气过她, 可一想到那日她发怒抱着儿子回娘家,话又一下子给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何苦再提那些不愉快之事, 没的又惹恼了她。
见他不说话,凌玉有些许不安,猜不准他是不是要反对, 语气刻意放柔和了几分,解释道:“有大春哥在呢,有什么事都是他出面。”
程绍禟确实不怎么乐意, 只是事已至此,他便是反对也没用,况且凌大春确又是位能干的,有他在,他也算是能放得下心。
再一层,待日后他真的成了县衙的捕快,凡事也能多照应几分。
见他脸色渐渐缓和,凌玉便知道他这是同意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突然轻轻抓着他的袖口,撒娇地道:“我们这都是小打小闹,若是赔了,你可不许恼我。”
程绍禟好笑:“既然害怕会赔,那为何还要去做?”
“因为我有你呀!反正不管怎样,我还有你养呢!”凌玉眨巴眨巴着眼睛,一张仍泛着桃花的俏脸尽是信任与依赖,就这般瞅着他。
尽管知道她这话有刻意讨好的意思,可程绍禟还是觉得甚是受用,嘴角也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这种被娘子明明白白地依赖的感觉着实太让人满足了。
凌玉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招凑效了,暗自偷笑。
男人啊!呵,真是……果然柔能克刚!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后,程绍禟又替她上了药。
“这浑身药味,小石头都嫌弃我了。”她缓缓地穿好衣裳,想到今早小石头避着她直往程绍禟怀里扑,有些闷闷地道。
紧接着,又觉得不甘,恨恨地道:“那个没良心的坏小子!”
程绍禟好笑地摇摇头,明智地只当没有听到。
反正这个时候他若是学着她的样子骂儿子,下一刻被骂的必然会是他。
周氏和杨素问进来的时候,屋里便只得凌玉一人。
杨素问知道她要回去,不舍地拉着她的手:“玉姐姐你怎的这般快便要走了?不能多留几日陪陪我么?”
“我已经回来好几日了,再不回去,只怕婆母那里不好交待。”凌玉笑着反握她的手。
“小玉说的对,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哪能回娘家这般久,若让人知道了,不定会说出些什么难听之话来。”周氏也道。
“回自己家还要怕别人说闲话?这嫁人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好。”杨素问瞪大了眼睛。
“小姑娘尽瞎说!”周氏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杨素问嘻嘻地傻笑几声应付了过去。
凌玉也忍不住笑了:“总有你的时候。”
“可不是,待伯母好生留意着,必要替咱们素问择一个好人家。”周氏笑着又道。
饶得向来性子有几分大大咧咧的杨大小姐,这会儿也被这母女俩闹了个大红脸。
“咱们家三儿可是族里最聪明的孩子,只我与他娘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没的将来埋没了孩子,这才忍痛同意把他过继给你。”
外头突然传来有些陌生的男人说话声,凌玉怔了怔,猛地记起了说话之人是谁,这不就是上辈子她那个“弟弟”的亲生父亲凌老四么?
上回娘亲不是说凌老四反悔了么?怎的又来这里提起此事,难道他又改变主意了?
她蹙起了眉。
这辈子凌老四出尔反尔过一回,老爹应该不会同意过继那孩子了吧?她暗暗思忖,只是也放心不下,遂问周氏:“娘,过继之事,爹心里是怎样想的?四叔他是不是又改变主意了?”
凌老四若不是又改变了主意,必然不会再上门来提什么过继之事,就是不知她老爹有什么打算。
周氏叹了口气:“三儿那孩子确是个聪明的,读书认字比族里其他孩子都要快,你爹向来爱惜他这份聪明,早前也花了不少心思教他。只是上回终究还是被他一家人伤了心,虽然仍是不舍得那孩子,只怕不会再同意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凌玉笑着道。
周氏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你们父女俩,自来便合不到一处去,他说东,你偏要往西。三儿哪里不好了?怎的你偏是不喜欢他?”
“我何曾说过不喜欢他,一个小孩子,我犯得着搞针对么?只是觉得他不适合到咱们家来,还是跟着他亲生父母比较好。毕竟这般聪明的孩子,四叔四婶还要留着他光宗耀祖呢!”凌玉不以为然地道。
对凌老四那个小儿子,上辈子她的“弟弟”,她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称不上喜欢便是了。况且,这哪是什么过继,分明是让自己的爹娘替他们养孩子。
毕竟,若真的有心过继,哪会背地里跟孩子说,不是亲生爹娘不要他,而是因为不敢得罪他现在的“爹”,迫不得已才把他过继出去的。
明明是你情我愿之事,到头来却成了她的老爹仗势欺人夺人亲子。
而她那个“弟弟”也是个极为孝顺的,但凡家中有什么好东西,必然要往他亲生父母那里搬。
她觉得,这样孝顺的孩子,还是适合留在他亲生父母身边。
周氏摇摇头,又听凌玉问:“娘,若说过继,我觉得大春哥便很好,怎么说他也是你和爹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与咱们家也亲近,对你和爹孝敬,待我和姐姐也好,怎的爹从来便不曾想过把他过继来呢?”
“若是爹愿意,六叔六婶怕是恨不得立马同意才是。”
周氏无奈地道:“早前你爹是不曾起过过继的念头,后来有这想法了,便一心想培养出一个读书人,大春虽好,只是打小便不爱读书,你爹自然也没有想到他身上去。”
“娘,若要过继,便过继大春哥,其他人不管是谁,我都不认。”
“我觉得凌大哥人也挺好的,若过继过来成了玉姐姐的哥哥,岂不是更好?”一直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的杨素问忍不住插嘴。
周氏有些迟疑:“这还得看你爹的意思。还有,大春如今已经长成,能干活会挣钱,你六叔他们未必会愿意。”
凌玉微微一笑:“娘,你忘了大春哥仍未娶亲么?若要娶亲,便要一笔不小的开销。若是将来分家,他还要带走一部分家产,你说以六婶的性子,她会舍得么?”
一个连自己都险些养不活的废物继子,要她出钱替他娶媳妇,将来还要让他带走一部分家产,以凌六婶的性子会肯才有鬼呢!
可若是置之不理,村里的唾沫都能把她淹死,日后她的儿女也别想抬头做人了。
周氏怔了怔:“这……这本是为人父母应尽之责,舍不舍得也得去办呀!”
“伯母你是厚道人,自然觉得这是应尽之责,可您不知道,这世上人心险恶,早前我还听说过不少后娘虐待前头生的孩子之事呢!”杨素问一脸严肃地道。
凌玉瞥了她一眼。
原来这丫头也知道人心险恶啊?真真是难得!
“如今爹被四叔一家子伤了心下了面子,对过继一事想必有些心灰意冷,娘你好生在旁劝说,爹未必不肯应下。到时候大春哥成了哥哥,我和姐姐也算是多了一份依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凌玉小声劝道。
周氏原仍是迟疑,可一听那句‘我和姐姐也算是多了一份依靠’,一个激零。
对啊,她怎忘了,年纪小的孩子虽然容易教养,可自己两口子都有了年纪,若是将来去得早些,这孩子又小,如何给两个女儿依靠?
凌玉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番劝说奏效了。
只要涉及到她和姐姐,娘亲必然会慎重考虑,若是娘亲坚持,老爹便是初时不肯,被磨得久了,必然也会同意。
反正,柔能克刚,老实人执着起来,硬骨头也得服软。
一家三口辞别凌秀才夫妇和杨素问,因凌玉身上带了伤,程绍禟还特地借来了驴车,载着母子俩归家去。
诚如凌玉所说的那般,凌老四自反悔后,凌秀才对过继一事便心灰意冷,再不曾提起。
他本就是有几分书生气之人,一直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上天注定他命中无子,那他又何需执着。
所谓生前不知身后事,难不成死后便知人间事?什么香火供奉,着实无需执着于心。
偏周氏却一心一意想着给女儿寻一个依靠,往日最是温顺的妇人,如今执拗起来,便是凌秀才也有些招架不住。
板起脸呵斥吧,又于心不忍,这妇人虽然目不识丁,可到底侍奉了他这么多年,还给他生了两个女儿。
假装忙碌不理她吧,那妇人却见缝插针不停念叨,嗡嗡嗡的似只苍蝇那般烦人,着实忍受不住。
终于,在勉强抵挡了几日后,秀才老爷已经有些挡不住,语气也开始松了。
杨素问在与凌大春商量着店铺修缮一事时,想到凌玉对她的嘱咐,眼转子转了转,便去问起他关于过继的意思。
凌大春早就将凌秀才夫妇视如父母般孝顺着,又哪有不肯之理,只是想到生父和继母那性子,又有些犹豫。
他一个人倒也无所谓,若是日后生父一家借此赖上了二伯一家,那岂不是他的罪过?
“这有什么,我有个法子,管保日后他们没脸来寻你。”杨素问得知他的忧虑,不甚在意地道。
“是什么法子?”凌大春急问。
杨素问对着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末了还道:“若是他们肯帮你,说明他们待你还有几分骨肉之情,过继一事便作罢:若是他们恨不得把你抛开,这样的亲人,你也不用再多想了。不过此事还得瞒着伯父伯母,若让他们知道了,这戏也就演不下去了。”
凌大春沉默。
如此也好,便让他试试,将来也好死心。
凌老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回到家,进了门便看到自家婆娘指着女儿骂。
“吃吃吃,整日便知道吃,家里的活怎不见你多干些?好吃懒做,真是白生养了你!”
凌招弟被她骂得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却半句话也不敢反驳。
“你这死鬼,又跑去哪吃酒了?!”孟氏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登时大怒。
“老张头请喝了几杯,又不花钱。”凌老六打着酒嗝。
听到不花钱,孟氏的脸氏才好看了几分,再一看低着头站在一旁的凌招弟,又骂道:“还站在这什么?不赶紧去割猪草?!”
“老六,老六,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家大春出事了!”有人急急前来报信。
“出啥事了?死了没?没死便是没事,嚷得像叫魂似的。”孟氏骂了句。
虽然不闻不问多年,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凌老六忙问:“他出啥事了?”
“摔断腿了,哎呦,伤得可厉害了,大夫说只怕这一辈子许也只能躺在床上了。”
“那不就彻底成了废人?哎呦,还活着做什么,不是白白要拖累人么!”孟氏尖声叫着。
“我去瞧瞧他!”凌老六扔下话,急冲冲便跑了出去,急得孟氏在后面直骂。
***
凌大春神情木然,仿佛完全听不到外头的话。
“说得倒轻巧,十两银子哪,倒不如去抢!再说,大夫都说了,他这辈子别想站得起来,就是一个废人,既是废人,还治什么治,浪费钱!”是孟氏尖锐的声音。
“老六,你是怎么想的?大春终究是你的儿子,你便真的要对他置之不理?”凌秀才压抑着怒气问。
“他娘说的也对,十两银子太贵了,况且大夫都说了情况不容乐观……”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大夫明明说情况虽不乐观,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怎的到了你们嘴里,就是治不了了,不过是不想出这十两银子,这才故意要咒孩子!”向来好性子的周氏愤怒地指责。
“不过是十两银子,说得这般容易,怎不见你们出?若是十两治不好,还不得十两?十两又十两,这可是个无底洞哪!”孟氏不满地道。
“你们、你们简直是不配为人父母!”凌秀才大怒。
“就是,太过分了,大夫都说了有很大希望,到了你们嘴里就是不行了,是废人。当年你们便把孩子赶出来,孩子都是一个人过的日子,这会儿孩子有难,你们仍推诿,简直太过了!”越聚越多的村民中也有人说起了公道话。
“可不是,当初若不是凌秀才两口子心善,大春说不定还活不到如今哪!”
“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凌老六你也不怕大春娘半夜里回来找你。”
……
“你们够了,他两口子若真这般好心,怎不见他们把这银子出了?!”凌老六憋红着脸吼道。
“又不是他的儿子,人家做到这份上也是仁至义尽,你倒好意思?”有人当即呛了回去。
“他要就过继给他!”凌老六嚷道,话音刚落,却觉得这法子相当不错。
若凌大春不再是他的儿子,他也不用出那贵死人的诊金药钱,反正这儿子那般没用,都十九岁了连一两银子都挣不下来。
孟氏眼神一亮,对哪!她怎没想到。
“对对对,你们家又没儿子,大春打小便与你们亲近,合该给你们当儿子,不如把他过继给你们,也是让你们家有后了。”
凌秀才气得浑身颤抖,他确是打算找个时间和凌老六谈谈过继一事,可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况下,被他当众地提出。
这分明是生怕大春拖累了他们,把他当包袱般扔掉,这让那孩子日后如何自处!
“方才说得那般好听,这会儿又不肯应下,我瞧你们平日就是充好人,假仁假义!”见凌秀才不顺势应下,孟氏又尖声嚷了起来。
“二哥呀,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兄弟几个,就你没个儿子继承香火,将来谁给你们养老送终。大春怎么说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和你们两口子素来又亲近,把他过继给你确是最适合不过了。”凌老六假惺惺地劝道。
“凌老六,你们两口子也算是缺德了,大春好端端的没见你们提过继,这会儿大春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就说过继,还养老送终呢!到时还不知是谁养谁!”围观的村民一阵哗然,见过不要脸的,却不曾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孟氏哪是好惹的,当即又是耍泼又是嚎哭,只道后娘不易,人人都欺负她是个二嫁的,现场顿时便乱作一团。
“够了,大春你们不要,我要!从今往后,他便是我凌德的儿子,与你们不相干!”凌秀才一声怒吼,成功地让众人安静了下来。
“好好好,以后他便是你的儿子,咱这便去找二叔公改族谱。”凌老六大喜,生怕他反悔,一把拉住他便要去改族谱。
“对对对,改族谱改族谱!”孟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过继这般重要之事,就这般随便改个族谱便行了?你不是想让人家帮你养儿子,将来大春好了,你又摆生父的谱让人家奉养你吧?”人群中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顿时便如激起千层浪。
“以这两口子的无耻,这样的事真做得出来,凌秀才你还是要慎重啊!”
“就是这个理,倘若将来大春好了,出息了,这两口子必定缠上去。”
……
“呸!老娘有两个儿子,需要他凌大春养?别说他一辈子都这般废物,便是当真出息了,老娘也不稀罕!”孟氏怒道。
“过继了就不是我凌老六的儿子,他将来是好是歹与老子绝不相干!老子也不稀罕!”凌老六也憋着脸大声嚷着。
外头的声音渐渐远去,很快便归于平静,杨素问同情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凌大春,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也别想太多,至少伯父伯母是真关心你爱护你的。”
“我知道。”凌大春苦涩地道。
虽然这结果他也曾预料到,但真的发生,到底让他心底发寒。
凌玉收到周氏让人送来给小石头的东西,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里头夹杂着杨素问给她的信。
她大略看了一遍,微微笑了笑。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分毫不差。
“大嫂,大嫂,快来把你儿子抱开,哎哟,乖侄儿,别扯别扯,疼死小叔叔了,大嫂,救命啊!”外头传来程绍安的求救声,凌玉顺手把信放在桌上便走了出去。
待她虎着脸把儿子教训了一顿再回屋时,却见程绍禟脸色难看地拿着那封信。
“当日大春过继一事,是你的手笔?”
“有什么问题?”凌玉奇怪地反问。
“有什么问题?你竟然觉得这样没错?你这是逼着他当众与生身父亲断绝关系,也是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成了被生父抛弃之人!”程绍禟压着怒气。
“凌六叔纵有不是,到底是他生身之父,生养之恩大于天,父子何来隔夜仇,如今一闹,父子缘断,你让他日后如何自处?!”
被他一顿指责,凌玉也怒了:“难不成是我让六叔抛弃他的?这些年他过的什么日子,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清楚?六叔不念父子之情在前,翻脸无情在后,如此不慈,难道还要让大春哥给他当孝顺儿子?!”
“血脉亲情岂能说断就断,更何况还以这般不堪的方式断绝,凌六叔确有诸多不是,可他便不曾有过慈爱之时?娇儿呱呱坠地,稚子慢慢长成,他便不曾真心疼爱过?”程绍禟脸色愈发难看。
“难道大春哥便不曾有过孺慕之时?他便不曾真心孝顺过他?可他换来的是什么?!常言道,父慈子孝,如今父不慈,子还要愚孝?”凌玉毫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