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给皇长子选妃, 皇后近日来不时召见各府夫人小姐,凤藻宫中诰命夫人进进出出, 竟是难得的热闹。
树荫底下,十岁的二皇子赵瑞随手折了根花枝,问身边的兄长:“皇兄,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我看她们个个都长得差不多, 可没有哪个特别好看的。”
“娶妻娶贤,不可只看对方容貌。”赵洵有些不赞同地道。
“那如何能知道对方是真贤还是假贤?仅凭简单地见上一面,再道听途说几句?这世上惯会做表面功夫之人可不少,外头纵是夸成一朵花, 内里不定是根狗尾巴草。”
“与其将来娶个表里不一的无盐女, 倒不如娶个容貌最佳的, 纵然当真不贤, 至少外表瞧着也是赏心悦目。”赵瑞不以为然地道。
赵洵无奈地摇摇头:“偏你歪理多。”
“这可不是什么歪理,乃是真真切切的大道理。”赵瑞一本正经地道。
“这样的话你若是在母后跟前说, 看她怎样念叨你!”论口才,赵洵自问远远及不上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皇弟,故而也不与他再纠缠于此。
“我又不用选妃, 何必在母后跟前说这样的话。”赵瑞一脸‘我又不傻’的表情。
“早晚有你的时候!”赵洵没好气地道。
赵瑞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倒是想早些出宫建府,如此也不必每日被父皇拎着去考这个考那个了。”
赵洵微微一笑,并没有跟他说, 他这辈子只怕都要留在宫里头了。
虽然只是养子,但到底是养在膝下多年的孩子,对赵洵的正妃人选, 皇后是花了不少心思去挑选,只盼着能为他选一个可心人,日后夫妻俩举案齐眉。
然而,此刻她吃惊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赵洵,片刻之后,又欢喜地问:“你有了中意的姑娘?却是不知是哪家的?”
赵洵迟疑半晌,低声道:“是谢大人府上三姑娘。”
皇后怔了怔,一下子便明白他指的是崔嫔娘家那个谢大人。
“你与这位谢三姑娘可曾见过?她性情如何?平日可有什么喜好?”
赵洵明显愣了愣,好半天回答不上来。
皇后顿时心中明了。
看来看中谢三姑娘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此事母后暂且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总得让我先见见那三姑娘,若果真是个好的,母后自然会将她列入候选名单中,呈给你父皇定夺。”
赵洵知道,这已是她所能给的最大让步了,再转念想想近段日子她尽心尽意地忙着给自己选妃,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一直到赵洵离开后,皇后才叹了口气。
“娘娘一心一意替大殿下着想,还花了那般大的心思想要给他选一位贤内助,可最终还是敌不过崔嫔在他跟前另怀心思的几滴眼泪。”明月忿忿不平地道。
“这些话也是能胡说的么?我瞧你年纪虽长了,可这鲁莽的性子却是半分也没有变。”彩云低声斥道。
明月还是气不过,只是到底也不敢再多说。
“毕竟是生身之母,洵儿从来便不是绝情之人,崔嫔声泪俱下,为达目的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洵儿如何抵抗得了。”
“罢了罢了,还是先瞧瞧那谢三姑娘是个怎样的人物,若真是好的,这门亲事倒并不是做不过。”皇后叹息着道。
若真是个不错的姑娘,亲上加亲倒未尝不可。
哪想到她还来不及召见那谢三姑娘,崔嫔唯恐事情有变,再连连唤了几回赵洵,软硬兼施让他尽快将与娘家侄女的亲事定下。
赵洵拗不过她,又不敢再以此事打扰皇后,思前想后,干脆便求到了赵赟跟前。
赵赟挑了挑眉,对他此番来意竟是半分也不觉得意外,只是深深地望着他,直望得打小便怕他的赵洵头皮发麻,隐隐有些想要打退堂鼓了。
“你果真决定了?不会后悔?”良久,他才听到赵赟不紧不慢地问自己。
他低着头,虽心中仍是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儿臣决定了,不、不会后悔。”
赵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脸色也顿时沉了下来:“以谢府门第,如何堪配皇子正妃,你既坚持,那便给她一个庶妃名份。”
“父皇……”赵洵心中一突,可看到赵赟已经低下头去翻阅着奏折,分明一副不想再听的模样,想要坚持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儿臣告退。”他低声说着,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直到细微的脚步声终于消失,赵赟才从奏折中抬头,浓眉紧皱着,略思忖片刻,吩咐身边的夏公公:“你寻个人到宁德妃处去一趟。”
夏公公心神领会,领旨退下去办了。
***
玉和宫居住的是皇长子生母崔嫔,诺大的一座宫殿,也只有正殿住了崔嫔,其他配殿至今空空如也。因崔嫔乃‘抱病多年需静养’之人,故而这玉和宫素无人来往,最是清静不过。
可如今,玉和宫却迎来了宫里位份仅次于皇后的宁德妃。
“你来这做什么?”多年来一直被软禁,崔嫔的棱角早已经被磨平了不少,故而纵是看到了不速之客,脸上神情却也没有半点变化。
“本宫自然是来看笑话的,看一个蠢货是如何白白毁了儿子的前程。”宁德妃好整以暇地落了座,脸上带着异常明媚的笑容。
崔嫔脸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德妃轻笑:“什么意思?既然是话里的意思。你,就是一个蠢货!”
最后的一句,她说得异常嘲讽,再配以那轻蔑的神情,顿时便把崔嫔激恼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嚣张?!你也不过是当年宁侧妃身边养的一条狗,如今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宁德妃一扬手,用力甩了她一记耳刮子:“就凭本宫是德妃,而你仅是一个小小的嫔!”
“你!!”崔嫔捂着被她打得瞬间红肿的半边脸,又气又恨地瞪着她,只是到底不敢拿她如此。
宁德妃接过贴身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而后一步一步地行至她的身边,在她的耳畔一字一顿地道:“说你是蠢货,你到如今竟还没有醒悟过来。你们谢府早就遭了陛下厌弃,也只有你这个蠢货,居然还想把自己的侄女塞给儿子当正妃,这不是坑害儿子是什么?”
崔嫔脸色大变,又听到她愈发轻柔地道:“大殿下乃是陛下长子,二殿下虽是嫡子,可到底与大殿下相差了七年有余,在二殿下长成之前,大殿下原本有极大的机会能得陛下另眼相看,可如今……”
“只可惜了皇后娘娘一番心意,精挑细选为大殿下选了吏部尚书之女为正妃,可你横插一脚……”
崔嫔整个人如遭雷击,不敢相信地连连退了好几步,而后一屁股地瘫坐在长榻上。
宁德妃居高临下地站着,睥睨着她,忽地冷笑一声:“你自己许也是清楚,自己也早就遭了陛下厌弃,这些年能一直安然无恙地在宫里头活着,不过是因为皇后娘娘仁慈,否则,当年你别说进宫,只怕早就‘病死’在太子府了。”
“大殿下性子软弱,自小便不为陛下所喜,只这些年来他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得皇后娘娘精心教养,陛下才渐渐对他改了观。”
“如今大殿下眼看前程大好,偏你这个生身之母却来横插一脚,生生又把他推离了陛下。”
“你说,这样的你,不是蠢货是什么?”
说完,她啐了一记,再骂了一声‘蠢货’,这才甩着帕子,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崔嫔如丧考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宁德妃的那番话,如同又在她脸上甩了一个又一个耳刮子。
所以,她真的是害了自己的儿子,白白毁了他的前程?
***
赵洵再次被请到玉和宫时,还没来得及向崔嫔行礼问安,便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你去,去跟陛下说,谢家姑娘你不要了,一切由陛下与皇后娘娘作主,快去!”
赵洵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再细一听她这番话,饶得是性子一向极好,这会儿也恼了:“母妃,你这是做什么?出尔反尔实非君子所为,儿臣既已经禀明了父皇,又征得了父皇同意,纵然圣旨未下,可这桩亲事也算是订下了。”
“你快去!!陛下若是问,便说当初是我逼着你娶,你迫于母命,不敢不从,如今又是我改了主意,陛下若是降罪,我自一力承担,从今往后,谢府一应事宜与你不相干,你不必理会他们!”崔嫔急了,拉着他的手便要往外走。
赵洵被她拉了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子:“母妃……”
“快去,你快去啊!!你若不去,那我自己去,我去求陛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崔嫔语无伦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拖累了儿子’。
一个时辰后,赵洵便跪在了御书房内,满脸羞愧。
赵赟仿佛没有看见他,依然低着头批阅着御案上的奏折,直到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毕,他接过夏公公奉上来的香茶啜饮了几口,终于将视线落到了已经跪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长子身上。
“所以,此刻你是改了主意,谢府的三姑娘又不要了?”
赵洵将脑袋垂得更低,只还是老实回答:“是!”
话音刚落,‘啪’的一下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他的脸上便多了几点飞溅而来的茶水。
“君无戏言!你把朕当成什么了?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赵洵便发羞愧得垂得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堂堂男子,竟被个妇人牵着鼻子走,让你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明知不可为却仍为之,如此软弱毫无主见,日后如何立于朝堂之上?!”赵赟铁青着脸,兜头兜脸便是一顿痛骂。
赵洵被他骂得俊脸涨红,愈发不敢作声。
“滚到一边跪着,别碍着朕的眼!”也不骂了多久,赵赟才扔下这么一句。
赵洵老老实实地跪到了一旁,免得自己当真碍了父皇的眼。
他这般老实听话,却让赵赟心里的那团火气又盛了几分,冷哼一声,干脆眼不见为净地别过了脸。
早就有小太监飞快地前往凤藻宫搬救兵了。
皇后一听赵洵触怒陛下被罚,当下便急了,只再一听那小太监将事情来龙去脉细细道来,缓缓地又坐了回去:“无妨,陛下自有主意。”
以陛下的性情,若是当真怒了,只怕直接便把人轰出殿去,哪还会让他‘跪到一边’。
只怕陛下不过是借此机会磨一磨赵洵的性子,也是给他一个教训。
这孩子性情温和,心肠柔软,这很好,但生在帝王之家,身处权势中心,却又并非全然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