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第一场
我咳出一口黏黑的浓痰,仓库里的浓烟把我的肺熏得都起泡了。
但我没时间喘息。崔斯特要是逃了,我不可能再用十几年踏遍符文之地,寻找他的踪迹。绝对不可能。
今晚就得了结。
我连开几枪,告诉他老子还没死。这个滑头鬼只顾着想办法离开码头。他干翻几个挡住去路的打手,开始玩起牌来又是那套大变活人的鬼把戏。我不断地开枪,子弹擦着他的衣服掠过,只是为了让他没法专心而已。
铁钩帮的人越来越多,就像粪坑周围的苍蝇一样。他们想拦住他,可却被他甩出的几道红光瞬间放倒,然后全力飞奔起来。。这些杂兵对于崔斯特而言不过是练手的靶子,我才是他真正的对手,显然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他和小喽们的缠斗让我追上了他。他一个箭步,窜到一副鲸鱼的骨架后,妄想着能拖点时间。我一枪过去,他面前就只剩下了漫天飞扬的骨头渣子。
他回敬了一张纸牌,正对着我的脖子破空飞来丝毫不留情面。我抬枪便射。纸牌在半空中爆炸,把我们两人一起掀翻在地。他连滚带爬,先我一步站起来,又开始逃跑。我疯了一般不停地扣动“命运”的扳机,撞针铛铛猛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成两截。
几个手里握着锁链和弯刀的家伙追近了。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我迅速反手开枪,大号的铅弹撞进他们的胸口。我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只听到身后传来内脏落地时湿不拉几的声响。我举枪瞄住崔斯特的背心,刚要开枪,身子却猛地一震有人用手枪打中了我。铁钩帮又来了一批人,而且带了更厉害的家伙。
我滚到一条旧渔船后,倚着船身还击。枪身突然一顿,空膛了。我愤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卸开枪膛,拍进一轮锃光瓦亮的新子弹,又加入了战局。码头上的狗东西们全围上来了。子弹和弓箭打得木屑四溅,弹飞的木片还把我的耳朵削掉了一小块。我咬着牙还手,“命运”像疯狗一样吞噬着眼前的一切。一个家伙的下巴没了,另一个倒在海滩上,还有一个变成了一滩血红色的肉饼。
我站起身,回头一望,只见崔斯特已经跑进了码头的深处。我毫不迟疑地追上去。一个鱼贩子正在把一堆剥过皮的巨型海鳗挂起来,腥臭的内脏还在不停地往下淌。他见我经过,挥起肉钩就往我脸上招呼。
砰!
我打掉了他的一条腿。
砰!然后是脑袋。
我挪开一条腐臭的剃刀鱼尸体,继续前进。地上粘稠的血水已经积到了脚踝,一部分来自各种海产,另一部分是那些死在我们俩手下的倒霉鬼贡献的。眼下到处都是人畜不分的残骸,秽烂不堪,阵阵恶臭对于崔斯特这样的公子哥儿来说真够他受的。即使是我在后面穷追不舍,这小子居然还有闲心放慢脚步揩掉衬衫上的污迹。
就在我快要追上他时,崔斯特脚下一蹬又疾跑起来。我感觉自己马上要断气了。
“给老子滚回来!”我嘶声喊道。
怎么会有人孬种到这个程度?穷其一生,他从来没有直面过自己的错误。
右手边传来喊杀声,一个阳台上又冒出两个铁钩的人。只一枪,整个阳台就连墙带人塌了个干净。
滚滚烟尘腾空而起,我眼前一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但耳朵里听到一个咯噔噔跑过木板的声音是崔斯特那双娘里娘气的花皮靴,错不了的。那个方向去往屠夫之桥,也是离开码头唯一的陆路。我死也不能让他跑了。
我刚追到桥头,就看见崔斯特猛地急刹,滑出去两步才停下来。一开始我还以为他突然良心发现不打算跑了,然后我才发现拦住他的是什么东西。桥的另一侧,满满挤着一大群手持剑盾的王八蛋。但我才不鸟他们。
崔斯特转过头来看着我。终于跑不了了。他探出栏杆,望着桥下的流水。这小子想跳下去,但我知道他不敢。
所有把戏都玩儿完了。他开始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马尔科姆,我们没必要都把命交待在这里。只要我们一离开这里”
“然后你就又能溜走了。你最擅长这个。”
他没说话。突然,他看向我的身后,仿佛我不存在一样。我回身看去。
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手里拿着刀或者火枪,朝屠夫之桥涌来。看来普朗克把整个城里所有的混混都叫来了。我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但是今天,能不能活下去根本不重要。
合围,深渊之上,一大步
第二幕第二场
现在铁钩帮的人不着急了,瓮中捉鳖而已。在他们身后,似乎这个岛上所有杀人为乐的杂种都到场了,一个个磨刀霍霍,两眼放光。我无路可退。
桥的另一头,堵住我奔向自由之地的家伙,是红帽子们,管辖的地盘包括港口的东边。他们是普朗克手下的另一个帮会,跟铁钩帮,还有差不多整个比尔吉沃特,都效忠于普朗克本人。
格雷福斯一步步走向我。这个蠢大个儿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我们俩曾经无数次面临过类似的场景,如同身陷齐腰的粪坑一般糟糕。但这一回,他不会再听我的了。
我很想跟他解释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又觉得毫无意义。他不会再相信我了。一旦他那个实心脑袋犯起倔来,就得花好长时间醒悟。可惜,眼下时间并不太长。
我退到桥边,栏杆下方有数不清的绞车和滑轮绳索,再往下就是无际的深海。我一阵头晕,一颗心倏地沉到了脚后跟,不由得踉跄地回到桥心。到了此时,我才彻底看清自己面前的悲惨境况。
远处,普朗克的黑船在晨雾之中若隐若现,从它的腹部放出密密麻麻的小船,朝着屠夫之桥奋力驶来。看样子,普朗克的人已经倾巢而出了。
我没法冲破铁钩帮的封锁,也没法说服红帽帮行行好让个路,更没办法干倒格雷福斯那只猪头。
那就只剩一条路了。
我爬上桥栏天呐,这比我想象得还要高。狂风卷动着我的外套,像一面船帆在劈啪作响。我再也不想回到这个鬼地方了。
“赶紧滚下来。”格雷福斯说。是我听错了吗?他的语气似乎有一点绝望?想来也是,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他苦苦追寻的忏悔也就从此化作泡影。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光是掉到水面就要好几秒。
“托比厄斯,下来。”他叹气道。
我不禁一愣。这个名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听过了。
下一刻,我向前迈了一大步。
演出,旁观者,潜入深夜
第二幕第三场
“九头响蛇”是一所比尔吉沃特为数不多的高级酒馆。这里装潢富丽,带着几分雍容,不像其他贫民出没的酒吧,到处是锯末和尘土。人们举止高雅,亮光可鉴的地面上少有酒污泼洒的痕迹,更不要提斗殴时跌落的门牙了。可是今晚,老主顾们的叫嚷声可以一直传到几里之外的跳水崖上。
名绅贵客们吼着粗俗的小曲儿,拍桌顿地,兴奋地大声笑骂。
在人群中心,就是这场狂欢唯一的焦点。
她扭动着腰肢,举杯为港口主人和他的部下祝酒。猩红色的秀发不停舞动,如同细柳一般拂过屋里所有男人的心坎。他们的眼中只剩下这个曼妙的身影,在酒精的熏蒸下荡漾出无尽的遐想。
空气里回旋着酣热的气息,没有一个酒杯有过片刻干涸。红发的女子仿佛深海中的女妖,她酡红的醉颜和柔媚的身姿撩得男人们如痴如狂,莫不期盼着她向自己投来哪怕半秒钟的如水笑意。
酒馆里的欢腾震彻夜空,所以没人注意到大门被悄然推开,踱进了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让人回忆起的特征,如同万千大众一样,毫不起眼而这恰恰他常年刻意练习的成果。他走到吧台前点了杯酒,自己喝起来。
女孩抓起一杯琥珀淡啤,向围在身边醉态百出的观众们大方地致意。
“我的好朋友们,恐怕我只能陪到这里了。”就连她的声音都仿佛闪耀着光芒。
男人们爆发出一阵吼叫以示抗议。
“好啦好啦,我们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她轻笑着娇嗔道。“但我今晚还有些事情没做呢。而且,你们呀,早就该去换岗了哟。”
她轻巧地跳上吧台,身子一踅,兴致高昂地望着脚下的信众们,仿佛凯旋归来的女王。
“愿蛇母饶恕我们所有的罪恶!”她的脸庞绽放出今夜最为摄人心魄的笑容,指头勾着杯子送到唇边。仰脖一大口,只见金黄的淡啤退潮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
“尤其是那些滔天大恶。”她一边说,一边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她抬手抹去嘴边的酒沫,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嗝儿,然后向众人甩出一个飞吻。
房间里的人们此刻都成了她最忠诚的奴仆,自动分开站成了两排,目送着她走向门口。
港口主人替她推开门,殷勤备至地弯腰行礼,只期望这位女士能最后看他一眼。但还没等他直起腰来,她就已经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月亮渐渐斜到了富人们的城堡背后,阴影向她伸出森然的爪牙。每走出一步,她就变得愈加沉稳坚定。她无忧无虑的伪装已经烟消云散,露出了她真正的模样。
她收起笑容,还有沉迷欢醉的外表,一双刚才还顾盼生姿的眼睛,此刻却冷冷地看着远处。周遭的街巷仿佛都不存在了,她只凝视着前方的暗夜里涌动着的无穷多种可能。
那个酒馆里其貌不扬的男人追了出来。他的脚步弱不可闻,却迅捷得令人紧张。
他放缓速度,控制着自己的心跳,亦步亦趋地跟在离她身后几尺远的距离。
“事情都顺利吗,雷文?”她问。
他感到很挫败。这么些年来,他从没有成功地吓到她。
“是,船长。”
“你没被发现吧?”
“没。”他瞬间有些生气,但马上就又压了下去。“港口没有人在值守。那艘船也基本空了。”
“那个男孩呢?”
“他演得还不错。”
“好。回塞壬号吧。”
雷文微微点头,转身融进了夜色。
夜幕四合,她继续向前走去。
所有的齿轮都已经开始转动,只等演员全部就位,好戏马上开场。
下落,最精美的皮靴,橘子
第二幕第四场
格雷福斯的吼声连同桥栏一起飞快地远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根桥栏下吊着的麻绳坠桥身亡?无底深渊?我其实从来就没考虑过。
狂风灌进我的眼睛,所有的景物都变得一片模糊。
下落。
继续下落。
手心突然一热!我下意识地扣紧拳头。
我差点儿高兴得大叫起来。同时手掌一阵剧痛,就像直接握住了一块烙铁。我跟一块破布似的,在风中打着转儿一直下滑。最后,我竭尽全力抠住了绳子末端的系环,身体才稳定下来。
我挂在晃悠悠的绳子上,心有余悸,破口大骂。
听人说,这个高度跳到水面上死不了,但我宁愿往离我五十英尺的装货平台上跳一把碰碰运气就算摔成一滩鱼子酱,也比淹死了被人捞上来好看。在我和平台之间,横亘着两条粗重的钢缆,一去一回,连接着屠宰码头和比尔吉沃特城里。无比嘈杂的重型绞车驱动着钢缆,将处理好的海产用吊篮运到市场里去。
一个吊篮正朝着我的方向晃荡过来,锈迹斑斑,大小跟一间木屋差不多。顶端的滑轮咬在钢缆上,像是一个粗笨的琴槌敲着巨兽的琴弦,发出低沉的号哭。
就是这个。一丝微笑爬上我的嘴角,但只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因为我看到吊篮里的东西了整整一大桶,咕嘟冒泡的鱼下水。
我这对靴子可算是价值连城,花了我好几个月的收入。柔如薄纱,韧如精钢,用的是来自深渊之下的海龙皮。全世界只有三对。
去死吧。
我算好时机,跳进了臭烘烘的大鱼篓。冰冷的黏液一下子透过缝隙渗进来,我的靴子……算了,至少帽子还是干净的。
突然,那把破枪响了。
头顶的钢缆应声而断。
吊篮爆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嘎吱声,顺着缆绳急速滑落。在吊篮着地前的一瞬间,我被劲风扔了出去,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地面震了一下,吊篮里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全倒下来。鱼胆、鱼脾脏、鱼肠……铺天盖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继续逃跑。水面上的小艇们正在赶过来,越来越近了。
眼前阵阵发黑,我拖着半边身体,朝岸边系着的一条小船拼命挪过去。还没爬到一半,船篷就被铅弹开了个天窗,整艘船沉得无影无踪。
我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浑身的恶臭憋得我自己喘不上气来。
格雷福斯就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狼狈的样子。不知道他是怎么下来的也是,他要是还站在桥上,那才见了鬼呢。
“好像不太帅啊。”他上下打量着我,讥笑道。
我撑着一条腿试图站起来:“你到底,长不长记性?每次,我想着,怎么帮你,你总”
他往我面前的地上开了一枪。溅起的碎石打在我的小腿骨上,似乎还嵌进去几粒。
“你能不能听我”
“喔哦,我早就听够了,”他咬牙切齿地打断我,“咱们俩这辈子最大的一单活儿,你话都没留一句,一转身就没影儿了。”
“话都没留?我不是跟你说”
又是一枪。砂砾劈头盖脸地扑过来,但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尽力想把我们两个人都弄出去。只有我看出来那件差事要黄。但你根本不听我劝。从来就没听过。”我下意识地攥了一张牌在手里。
“我当时说,你只要掩护一下,我们就能全身而退,还能大赚一笔。但你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走来。我的老搭档在常年仇恨的折磨下,成了一个疯子。
我没再说什么。他的眼睛里有些东西彻底消散了。
他的身后有道光,一闪而过是一杆燧发枪。普朗克最积极的手下已经赶到了。
我想也没想,手腕一翻,就把牌甩了过去。
纸牌径直飞向格雷福斯。
他扣下了扳机。
那个家伙被我震得昏死过去,原本瞄准格雷福斯的手枪也飞出去老远。
在我背后,另一个倒霉的喽颓然倒下,手里还捏着一把刀。
要是格雷福斯晚上一秒,倒下的就是我了。
我们对视着。
老习惯真可怕。
普朗克的人现在已经到处都是。他们站成一个圈,大呼小叫地向我们围拢过来。我们不可能打赢这么多人的。
但格雷福斯不这么想。他冷笑一声,提起枪准备扫射。
可他的子弹已经打光了。
我也懒得再扔什么纸牌。毫无意义。
格雷福斯怒吼一声,朝他们冲过去真是不服输的老狗。他举起枪托砸断面前一个家伙的鼻梁,然后迅速地被其他人摁在地上痛殴。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格雷福斯则被拖着站起来,满脸是血。
突然,所有人变得安静了。一种极为不祥的安静。
人墙分开,一个披着红色大氅的身影大步走来。
普朗克。
他走近时我才发觉,原来他比想象中还要健壮得多,年纪也不小,脸上的几道皱纹就像是凿子凿出来的。
他手里拿着一个橘子,另一手捏着一把很短的雕刻刀,正在不紧不慢地削皮。
每一下都削得很干净。
“说吧,小子们,”他的声音低沉地在喉咙里滚动。
“你们喜欢骨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