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缓西沉,辽阔的天空,飘曳的云气,苍黛叠嶂的群山,翠绿芳香透着湿润泥土气息的田野,还有那喧嚣了一天的矿山大院,都在淡红、朦胧、柔和的霞光中慢慢宁静沉思下来。
已经是晚饭后的时间了。矿大院里偶尔有一辆两辆自行车和几个行人出出进进,这无疑惹恼了那位好打盹的看门老头。虽然不用他干些什么,但是他必须集中精力瞪大眼睛观察、检查着来去的车辆、行人是否有不轨行为,然后才开门放行。
吃过晚饭的扎根,依然按照他往常精心安排的8小时工作以外的时间表,照例洗他的衣服,照例到办公室悠闲地看上三四十分钟的报纸,照例到矿外的田间小路上散散步,悠然自得地瞧瞧绿叶,看看白云,消去一天忙碌的疲劳。
来到大门口,他随便地瞥了一眼对他也高度警惕的看门老头,没有一丝任何情绪流露地走出大门,步慢沉静地开始往外逛。闻着路两旁扑面而来的玉米醇香,感受着大自然慷慨施舍的凉爽空气,他兴致极好。正走着,当他看见前面一个人,突然站住了。
田间小路的入口处,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站在那儿正入神地凝视着远处的落日,仿佛在深深地沉思着什么,没被身后路上的任何响动所打扰。好比是画家精心安排的模特儿。
这个女子是那云。
她怎么没回家呢?不会又是加班吧?没听说有要紧的工作啊。那她不回家站在这儿干什么呢?他思忖着垂下眼帘,寻找着可能出现的答案。思忖中抬起目光,一下惊住了:那云如天将一般已经沉稳地站在了面前!正歪着头,含着一丝还是从前那种温柔、优美的微笑看着自己;美丽的秀发,沟坎分明大大方方地往后翻卷着,双臂相抱,两眼送出的还是从前那种柔情、友善、时常叫人回味的目光。
他永远忘不了那目光。
他接受不了这种熟悉而长久目光的凝盯,不自然地慌忙低下了头。没找出要说的话题,连平常打招呼的客套话都没说出来,他尴尬了。想说说不出,想笑笑不出,就这样慌乱不堪别别扭扭地沉默站着。再看那云,不知是无意地不说话,还是有意地瞧他现在这个狼狈相,依然是刚才那个站立的姿势,依然是那个明澈含情的目光,唯有嘴角处多了一丝很好玩的调皮讥笑。扎根又一抬眼瞥见了,又慌忙不知所措地垂下头来。
就这样沉默着,僵持着。
最后,还是扎根打破了这种沉默。他实在支撑不住自己再这样站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她还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
“你,你下班还没走,是加班?”
“我以为你永远这样站着不说话呢。”又沉默了一会,那云放下胳膊,漫不经心地说。
“啊……”扎根已经尴尬的脸上又蒙上一层羞赧。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寡言少语了?”
“啊……”
“是怕见我?还是我不配给你这个大工程师说话?”
“啊,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在思考问题,不便打扰,所以……”他紧张不安地找理由解释道。
“所以就处处躲着我?”她想起了什么。
“不不!……”
“所以就藏在屋里不出来,怕见我,给我捉迷藏是不是?”她一句接一句地问道。
“啊,不!……”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归根到底是为了什么?”接着,她那一脸漫不经心的神情变得认真严肃起来,明知故问道。
扎根额头上开始渗出些汗珠,掩饰地用手扶了一下眼镜,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理由。
“好了,不为难你了。”说完,那云随即在这儿打住,热情友善地笑了,长黑的睫毛眨动了一下,“可以随便走走吗?”
“这……”扎根为难了。
全矿上的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罗工程师和那矿长的千金那层关系彻底断了。原因当然被那些专门窥视别人隐私的人们摸得一清二楚,当着“最新消息”“爆炸新闻”添枝加叶纷纷扬扬议论传扬了大半年,其声势,其残酷性,至今仍令扎根记忆犹新,心有余悸。仍受这种困惑的是扎根。他难堪、羞愧、无地自容,但他从情感上更觉得对不起那云。他尽量避开在大众场合下和那云接触、说话,他尽量避开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把注意力引向自己。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做着这一切,他都不能摆脱情感上的困惑、歉疚、别别扭扭。因为他还是要和那云碰面的,煤矿这地方太狭小太狭小了。首先要改变这种生活的是那云。她毕竟是一个未婚女子。她深深地知道,从前发生的一切,最终将成为过去,成为历史,今后很长很长的人生道路,还要靠自己去铺平,去完善,去走完。所以,她用工作关系、同事间的真诚情感,主动、从容、自然地接触扎根,刻意求得隔阂化解,给周围的人以无懈可击的正常关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在和扎根碰面时,她不注意就便清楚地感到他内心和外表的不自然,无法摆脱,时至今日却没能实现。她下决心要改变这种不正常的关系。那她今天邀请扎根散步是不是这一用意呢?
拿不定注意的扎根语塞了。但他很清醒,如果不去,问题或许很简单;如果去,明天大概就会被那些摇唇鼓舌的人抓住把柄,当着“破镜重圆”“桃色新闻”的传奇故事弄得满城风雨。他再也承受不了情感上的伤害。他再也不去伤害别人。看着那云那明澈、专注、不容商量的眼睛,拒绝的话又无法从口中说出。
是答应?是推辞?
第二次让他为难了。
“看来,我这个描图员请不动你这个大工程师了?给你这个大工程师在一块丢你的人是吧?”那云不无讥讽地说,但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给他开玩笑。
“不是!那云,你听我说……”扎根急忙解释道。他的解释她不听。
“得了,不去拉倒。去,你就跟我走好了。”那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撂下话,一个人前头走了。留给扎根的是冷冷的脊背和一串鞋打路面的清脆脚步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