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娘并没有附和着说出完全信赖的话,沉默着,却不知不觉慢慢蹙起了眉头。什么不说,就意味着心存疑虑,换句话说,还没有达到真心托付而又深信不疑的地步。这让苦口婆心做着铺垫的铁牛媳妇未免有些心中不快,但是,她没有把不快显露在脸上。她要在刚刚打好铺垫的基础上延伸到深一层里。
“林娇又不是不识数,看不出个好孬。小伙子长得顺溜不顺溜,跑不过她的眼。相中了,快刀斩乱麻,成;相不中,干崩截脆,散。今儿断了,明儿连上,粘粘糊糊,那不是办事的衙役,折腾半天该成的还得成,该散的还得散!我当媒人,讲的就是说话实在,办事利索,两边满意,一句话,把媒说成了才为原则!”
她又是一番有声有色言之凿凿娓娓动听的理论之言。但是,她的话是否言行一致呢?或许应该这样说,根本不需要言行保持一致。也没有人字字句句去逐一核实。当然,每桩事有每桩事的特点,灵活机动,见机行事,才使行动行之有效。因此,语言和行动要随着事态的变化而变化,也难免费些周折,才有可能达到预期目的。这就是她这位“天下第一红娘”的经验之谈,处事之道。
“好!”林娇娘高兴地一拍大腿,爽快地笑了,“干娘我就把林娇的事交给你了,你就放心地说吧!”
铁牛媳妇也高兴地笑了。
“交给我就是刘备三请诸葛亮找对人了!”
“干闺女,别光说好听的,给你妹妹说媒,可得要戴上眼镜子,瞪起眼珠子,当个真事地好好挑挑拣拣!”
“我用柴火棒撑上眼皮,先挑后拣,然后再簸簸筛筛箩箩,过这几道关总该差不离了吧?保证称您的心,也满林娇的意。你就等着当丈母娘吧!”
“好!好!好——!”
得到了林娇娘的允许和信任,犹如掌握了主动权,铁牛媳妇松了一口气。她并没被这件事冲昏了头脑,只能说这仅仅迈出了第一步。关键环节还在林娇那儿。现在,还不能考虑那一环节。她还有些具体的地方要与林娇娘互相说个清楚,然后再往下进行。接着,她用那种表明自己诚恳、负责而又实实在在的笑容,再一次感动着林娇娘。
“给林娇说的这个婆家是俺龙腾岭的——年龄比林娇小一岁——高个头,大眼睛,给您这么说吧,小伙子长得是一表人材。姓罗,在沙场里当会计。”她先简单介绍了一下。
“姓骡子姓马咱不管,你掂量着和林娇般配、合适,咱就成。”
“那不行!”林娇娘放心又放权的客套话铁牛媳妇听出来了,立即拿出一副严肃认真对待的样子,“您就这一个宝贝疙瘩闺女,该成亲了,您老人家第一个得先过过目,起码您得相中了,有个八九不离十了,再说成的事。咱既随老风俗走,又按新规矩办,不当露头的椽子,领头的雁!随大流,占中游,谁也不笑话!”
林娇娘又哈哈笑了。
“有你这些话,干娘我也没啥说的了!”
“不说怎么能行!您是当娘的,一把屎一把尿拉巴林娇这么大不容易,有个说法条件也是应该的。可您把这么大的事推到我一个人身上,让我做主,倒叫我这个当媒人的作难了。”
提到条件,林娇娘费尽心血之苦也没能如愿以偿的忧郁和惆怅顷刻间涌在脸上,眼睛无力地垂下来,叹息道:“这条件吗,是有——”
什么条件在铁牛媳妇看来都无所谓,关键是人的因素,只要双方有成的希望,一切都好办。她说过那么多媒,什么都经历过,见识过。狮子大开口要彩礼的,不顾家人死活要嫁妆的,要丈夫不养父母的,养父母不要兄妹的,忍辱负重两家对换的,万般无奈三家连亲的,当面明说的,背后捅咕的,多复杂的婚姻在她手里都处理得得心应手,稳稳妥妥。因此,什么她都不在乎,不害怕。
如果说她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那就是双方父母看着乐意,或者说基本说得过去,唯有两个年轻人彼此瞧着不顺眼,你说破天也没有讲和的余地,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好端端近乎一步之遥的一桩姻缘就此结束了。这让她心中未免有些遗憾。但是,她从不觉得歉疚。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在为促成此事做着不懈的努力。至于别人是否认可,能否理解,她不去管了。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天下又有谁说媒不是为了撮合成而尽心尽力呢?
多少年的事实证明了的确如此。
现在,为了保根和林娇的亲事,铁牛媳妇煞费苦心地做着林娇娘的工作,尽管她有这样那样不能说到当面的目的,不也正是为了撮合成吗?
她看着林娇娘鼓励而又体谅地继续说道:
“干娘,有话您尽管提,放心说,别拿着捏着的,不好意思。林娇打小这么长,”她两手比划着,“长到现在这么高,吃多少粮食,花多少钱先不说,您操多少心,费多少力气那是说不清的。闺女长大要成亲了,提个条件是正理儿。干娘,要带色的,带响的,还是要带几条腿的,您随便说,一样不照您说的办,咱不拉倒。”
林娇娘坐着沉默不语,那多皱、苍老又饱经风霜的脸上依然凝结着撩不去的忧郁神情。她似乎对铁牛媳妇刚才的一番话并不感兴趣,一会才抬起头,看着院子里。
“干闺女,你知道,干娘是属蚊帐杆子的,没有拐弯心眼,有啥就给你说啥。我和你干爹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人老眼花,手脚不听使唤了,干啥不中用了。在家里洗洗涮涮拾掇拾掇家务还行,车拉肩挑就白搭了。庄稼一熟,人家有劳力的,大车小辆的往家拉,往家运,咱干看着。想找人家帮忙干活,抬头看人家的脸说话,烟酒伺候着,还是个老大的情分。没劳力干活,难啊!林娇在家还好点儿,她出了嫁,我和你干爹就更难了!就是死了,叫狗拉去也没人知道啊!……”她凄凉难过地说着实际困难,不知不觉泪水蒙上了眼睛,揪起褂子揩着。
铁牛媳妇心里也升起一股怜悯的难过。
“您是说——”
“干闺女,我想给林娇找个倒插门女婿。”
她不禁一怔。
“俺干爹他咋说?”
这时候,林娇爹似乎显得重要了。
“这是俺一家口商量好的。”
铁牛媳妇坐在那儿说不出话了。
她竟然没想到林娇娘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她当媒婆是有历史的了,曾经听说过,却从未亲自操办过。在农村,家庭贫困儿女众多,又难讨老婆,才迫不得已叫儿子去当上门女婿。这样,会被当地人视为“外来户”,遭人讥诮,受人欺负,被人看不起。若无困难,儿子再多也无人同意。罗青海老两口可谓儿女众多,走一个无足轻重,但绝不是难讨老婆的困难户,何况又是最后一个儿子,老两口能同意吗?如若同意,那保根呢?
她无法决定,主意还是打在了林娇这儿。胖胖的脸上立即闪出讪讪的笑容来。
“干娘,您一家口是不是再商量商量,看看还有没有活动扣?”
“商量够一百遍了,哪里还有半点活动扣。”
“干娘,我知道您老人家不是糊涂人,啥事都想得开。找个倒插门女婿不就是图养老送终嘛,林娇嫁出去,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隔三差五地来看看您,不少您吃穿,不是照样养您的老嘛。”她绕着弯子劝说道。
“远水不解近渴。”她用手心擦干了眼窝里的泪水。
“不远。清风寨离龙腾岭有一拃地,啥事叫旁人捎个信林娇就知道了,说着念着来到了。耽误不了。”
“是耽误不了,可还是没有在跟前支使着方便。”
“林娇一娶,要不您去跟她吃,跟她住,养老送终闺女、女婿也该份。一个女婿半个儿嘛。”
“话是这么说。端人家的碗,手心出汗,手脖子打颤。再说,我这个绝愣子脾气你知道,给人不搁槽,两句话说不对眼,眼珠子就想剜人。有一天给女婿红脸闹翻了,没处躲,没处去,还不得铺盖一卷回来住。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不如在自己家里住着心里舒坦。”铁牛媳妇的话林娇娘听不进去,一脸愁苦、难过、无可奈何的神情,依然孤行己见地说。
“干娘,啥事不能光往坏处想,那还有完嘛。只要闺女、女婿听话孝顺,在哪都一样。不听话,不孝顺,天天给您惹气生,就是住在一个院里也指望不上。”她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软弱无力,甚至毫无道理可言。可是,这件事难道说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没办法。也只好先应付一下,但那脸上的笑容却是诚恳的、认真的而又充满亲切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也是没办法啊。进门的时候你都看见了,林娇不在家,吃面都是难事儿。多了车拉不动,少装点,肩扛着去。指望你干爹,下顿喝西北风他也不管。”
目光落在院里那半布袋粮食上,铁牛媳妇没话说了。
老两口的确太难了!
“唉,我和你干爹就这命。膝下无儿老来难啊!”林娇娘感慨地又说道。
铁牛媳妇扭脸看了看她,红肿的眼圈又湿了,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同时,又被做女儿的应该尽职尽责的情感激发着。
“干娘,您看这样行吗:回去,我去一趟罗家,把您的意思说说,人家同意不同意听我给您传个话。”她用商量的口吻慢慢说道。
“闺女,这事交给旁人我心里不踏实,还是自己人有掏心的话。林娇的亲事就全托付给你了,成了,我和你干爹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林娇娘流下了两行感激的泪水。
满怀信心又稳操胜券而来的铁牛媳妇,此时一句话说不出来了。她没想到这件事接二连三地让她措手不及,大伤脑筋。林娇的思想工作是没法做了,她把事情的成败完全寄托在林娇娘身上,谁知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早就思谋好的一个毫无商量余地的意外条件卡住了。在家来时想好的一个个步骤也进行不下去了。原来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事情,现在全部变得复杂化了,甚至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她木呆呆地坐着,身体一仰,瘫坐在了那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