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玉鸿从庭院中出来时,日头已经微微西斜。正好看见郭岱站在院外,桂青子正与几名孩子模样的妖修玩耍。
道不言寿,妖修亦同。妖修化形后的模样,与心境见识相关。或许原身寿元早已突破百年,可化形后还是孩童外貌,这一点也不奇怪。伴随妖修阅历愈深、内丹完足,最终化形之身会逐渐固定下来。
其实但凡有化形之功的妖修,一般都有相当修为与阅历,所以孩童模样的妖修反而是少见。妖修之道艰难,且劫数重重,化形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都有可能。而妖修因为没有师门传承,想要在修行过程中的得到指点,避免误入歧途很难。事后想要再挽回也不容易。所以烈山明琼在此地聚拢妖修、指引他们修行,其实也是功德一件。
郭岱看着这伙“小孩”耍闹,两眼空洞无神,抬着一手在不停掐算,举止古怪非常。
楚玉鸿在旁看了许久,最后不禁问道:“你在算什么?”
郭岱好像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带着几分不解问道:“什么?”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学得跟关函谷似的,没事就在这掐指推算,你跟他学过奇门术数了?”楚玉鸿问。
郭岱如同久梦初醒一般,看着自己无端抬起的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在一块,九节指节好像拼成九宫格位,大拇指按在其上,真的就跟算命先生一样。
“没事。”郭岱把手放下,对楚玉鸿问道:“你们聊完了?我该去准备了。”
“你……”楚玉鸿想起之前烈山明琼所言,不得不问道:“离开华岗会之后,你就有点不太对劲。是修行上出了什么偏差吗?”
郭岱答道:“没有,是你多想了。”
楚玉鸿撇了撇嘴,说道:“关函谷到底是你们罗霄宗什么人?这样的高人,妖祸爆发时身在何处?怎么不见他出手?”
郭岱冷冷地看了楚玉鸿一眼:“他没跟你说过吗?”
“你也不知道?我还指望你呢。”楚玉鸿微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华岗会的那段日子,肯定受了他的指点。修为功力算不算突飞猛进我说不好,但你身上确实出现变化了。”
“我要杀一个人。”郭岱忽然说道。
楚玉鸿敛眉道:“谁?”
“霍天成。”郭岱说道:“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弑师之仇我非报不可。”
楚玉鸿嘴巴微张,随后笑了出声,“你好大的口气,霍天成可是当今太玄宫三尊之一。你要杀他,可不是修为高低的事。他所处的地位、关联的缘法、朝堂内外的牵扯,足以保证他的安全。更别说现在的你,绝不是霍天成的对手。”
郭岱没有说话,楚玉鸿只得言道:“光是你这句话,要是让霍天成的弟子听见了,保证你无法安然离开江都城。有什么仇怨,以后再谈吧。”
郭岱也不知道听没听见,默默离开了青丘山,穿出法阵之外,往小东岗而去。
“前辈的话,我没有听明白。”楚玉鸿想起刚才与烈山明琼的对话。
“公主跟此人相交,一定要谨慎。”烈山明琼言道:“据奴家所知,罗霄宗有降妖除妖千年之功,对妖修一道的了解,有可能比妖修自己还深。虽说罗霄宗在中境妖祸中分崩离析,可树大根深,谁也说不准罗霄宗有何暗藏伏笔。此人出现在公主身边,祸福难料。”
“可我与此人相遇纯属偶然。”玉鸿公主言道:“而且是我主动与他结交的,否则绝无同行之理。”
“公主难道此刻还认为,与奴家相会于青丘山是偶然吗?”烈山明琼言道:“朝堂议论,奴家亦有耳闻。若公主真有心社稷,那奴家为天下妖修想,也不得不替公主谨慎。”
玉鸿公主问道:“难道前辈也觉得,我可以胜任玄黄女子前所未有之举吗?”
“若以仙家岁月观之,世间事多得是前所未有。我辈欲求长生久视,要是连这点变迁都堪不破,那谈何超脱?”烈山明琼言道:“奴家立下这青丘山,兴许也算得上前所未有了。公主既是欲还世道以靖平,何苦拘泥男女之分呢?”
“这事莫说前辈,就连我父皇母后恐怕也觉得千头万绪无法拿定。”玉鸿公主言道。
“其实奴家也抱着自家心思。”烈山明琼轻摇团扇道:“如公主所见,奴家所受之伤,乃是太子麾下九张机的手笔。奴家不愿委身于太子,如今得见公主殿下,也是有心交托。”
“九张机!又是他们!”玉鸿公主咬了咬牙:“这伙方真修士本来就是受朝廷镇压囚禁的邪修败类,若非妖祸爆发、五境纷乱,父皇缺少可用之兵,也不会冒险解放这班邪修、组建九张机。后来太玄宫规模渐成,九张机这才归于幕后,替父皇监察巡视。没想到他们罔顾君恩,投靠至太子麾下,犯下许多罪孽,还拿着父皇便宜行事的旧令来阻塞言路。”
“九张机或许是见奴家不愿投效,便趁奴家出外行游、收留山野妖修时,联手袭击、欲夺内丹。幸亏奴家尚有几分修为在身,逃回这青丘山,方有一丝喘息之机。”烈山明琼言道:“九张机再有手段,这青丘山他们还是攻不进的。他们也不敢公然作乱,让太子失位。”
玉鸿公主言道:“莫非前辈是担心,苏三英与太子一党也有牵连?”
“时机拿捏得太准,这种陷害、潜伏、刺探的手段,也确实像九张机的作风。”烈山明琼言道:“其实奴家倒希望,郭公子能够失手让苏三英脱逃,那便可以趁机将他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郭岱的脾性我是大概清楚的,他之前失手一次,要是再让他碰见苏三英,就肯定不会松懈了。”
……
夜色渐深,小东岗是一处临近江海的山岗,树木茂密、人烟罕至。偶尔能够听见夜枭叫唤的声音。
丁香按照吩咐,在小东岗中焚起一炉泪竹香。这种熏香能轻易飘荡数十里,虽无浓烈气味,却会让妖修清楚感应到,是丁香过去与苏三英的密会信号虽然在旁人看来,就跟野兽谋求交配没甚区别。
郭岱天没黑就在小东岗埋伏着,他选择在树上藏身,收敛气机,整个人变得通透无影,不比一根枝条明显。就连丁香都不知道,郭岱就在她头顶。
将近子时,小东岗北面传来几声婉转啸声,听着像是婴儿叫唤。倚树假寐的丁香立刻惊醒过来,也发出类似的啸声回应。
没过多久,只见小东岗的树林中散发出一阵柔和白光,苏三英果然出现此地。而且一反小偷小摸的举止,身后带着一道圆光迈步而至,要是不解方真道的凡人见状,恐怕还会将他当做神仙。
“丁香,你怎么看着我不说话了?”苏三英依旧是那张俊秀皮囊:“哦!我这出场是不是太张扬了?呵呵,今天我得到一件宝物,得它之助,修为大涨。”
苏三英说着话已经靠到近前,伸手抚着丁香的脸颊道:“没想到今天得到宝物,你就来小东岗约我了。”
丁香有些紧张地问道:“宝物?是什么宝物让你修为增长得这么快?”
“呵呵,那可是一件为我等白锦妖修量身定做的灵宝,落在一头不懂事的小狐妖手里。”苏三英眼珠一转:“我说得可不是你,如果你想要,我下次可以拿给你看。”
丁香嘴唇发颤地说:“那、那好啊……”
“你在害怕什么?”苏三英忽生警觉:“你是不是”
话声未尽,半空落下一道黑影,五指锐芒直插苏三英头顶,撞得他俊脸砸地、鼻梁摔断。
丁香吓得跌倒在旁,然后惊呼着跑远。苏三英立刻明白过来,这是针对自己设下的埋伏,他猛地起身,正要好好教训这个搅了自己好事的家伙,一抬眼便看见郭岱重拳挥至。
咚地一声闷响,苏三英几乎半张脸都要被打塌了,沉重得就跟夯土桩一般的拳头,打得苏三英眼前金星乱闪。这还是他化形以来,头一回被人这样用拳头砸脸。
“你、怎么会……”但苏三英也不是泛泛之辈,妖修炉鼎坚韧,化形之身挨这么几拳就当蹭破皮,他唯一想不通的是,郭岱是怎样勾结到青丘山的丁香。
郭岱理也不理,一抬手扣住苏三英手腕,另一手照样重拳砸落,几乎要将苏三英的头连带着脖颈打断。
“够了!”苏三英怒不可遏,他白天便已知晓,眼前此人空有一身强悍炉鼎,元神定力却虚弱得跟凡人差不多。双眼一瞪,神光爆散,一道幻术轰入郭岱脑海之中!
郭岱顿时身形一僵,保持着正欲挥拳的动作,眼神一空,显然被幻术所困,不能自已。
“哈哈!我看你还怎么横!”苏三英嘴上是笑,但他也不敢太过放纵。真要拼杀起来,他可不觉得还能挨多少拳。
以苏三英的性子,根本就不打算与郭岱厮杀到底。白天也是一样,趁着郭岱心神陷入幻境之中,赶紧逃窜才是正理。谁知对方还有什么布置?
然而当苏三英一动身子,却觉得郭岱扣着自己手腕的五指,就跟铸铁一般牢固,无论自己怎样拉扯都无法脱出,死死钳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苏三英暗自生惊:“中了幻术之人,肉身应该不受控制才对。兴许是此人肉身筋骨太强,中了幻术后反而僵住了,且待我变回原身……”
还没等苏三英想明白,却见郭岱身子微动,眼珠子一转,显然是神智从幻术中挣脱出来,又是重重一拳,轰在苏三英胸腹。
重拳之威,在苏三英那受力佝屈的后背炸起一圈隐约可见的气浪,吹得枝叶摇晃、落叶纷纷。苏三英连哀嚎声都发不出,这一拳打得他腑脏欲裂、气机乱窜。
“我不喜欢男女之事,你还有别的吗?”郭岱的声音森冷似铁,仿佛不是肉嗓子在发声,而是几片铁簧颤动。
苏三英强忍着伤痛,惊疑恼恨交杂不定,他过去一贯施展的幻术,都是自己凝炼依旧的男女交合景象。随便一下,足够让凡夫俗子欲仙欲死,就算眼前此人神智强悍,也不可能这么快挣脱出来。难道说他白天经历那一遭,便已让他有所防备了吗?
“你找死!”苏三英再无留手,以前他施展幻术,只是为了更好脱身,幻境本身并不伤人,毕竟杀人可是大罪过。可眼下生死存亡之际,苏三英也顾不得太多,再度施展幻术。
这次的幻术可就不再是扰人心智的幻境,而是能够损及脑识的法力冲击。就算是方真修士,没有护持元神的手段,猛地受到这下冲击,也会元神恍惚。
郭岱身子又是一僵,苏三英得到一丝喘息之机。这次他真不打算多加停留,运动自身气机要变回原身之际,却觉得气机一阵滞碍,无论怎样都变不回原身。
“莫非……”苏三英一惊,目光转到自己手腕,察觉到郭岱五指正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异种气机侵入自己经络之中。刚才挨了好几下重拳,防备难免松懈,想必是那个时候被异种气机侵入体内,锁住了自身变化。
“怎么可能?此人分明已中了我的幻术,没了神智主导,他怎么还能不断发出异种气机?难道他的心智神魂与肉身炉鼎是分离的不成?那此刻又是谁在控制他的身体?难道有鬼物附体吗?”苏三英心里狂叫不止。
苏三英手臂连揪带扯,发现郭岱两脚落地生根,居然怎样也搬不动,自己又不能变回原身脱逃,竟是被牢牢锁在此地了。
就见郭岱喉头微动,发出丝丝鼾声,甩了甩脑袋,已是从幻术中再度挣脱,他低声吐出两字:“不差。”
“你、你……”苏三英惊慌失措。
郭岱也不搭茬,揪住苏三英的衣领,一脑门砸过去,撞地苏三英那张小俊脸面目全非。
看着半死不活的苏三英,郭岱这才恢复如常,说道:“你要再逃,我就扯下你的四肢和三条尾巴,扒了皮拿去江都城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