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郭岱这句断言,宫九素脸色平静下来,恬淡无波,轻声细语地问道:“以你如今的仙家修行,似乎还没有说这番话的资格。”
“总之我已经把话放在这里了,奉劝你不要自以为是。”郭岱说道。
宫九素问道:“郭岱,你是在怨恨我吗?恨我放任冥煞大开杀戒,让这么多人殒命。”
“恨你?我哪里会?又哪里敢?”郭岱言道:“我只是感叹,是不是除了我,这世间的其他人都不能飞升超脱。”
“算是吧。”宫九素说道:“不过冥煞似乎另辟蹊径,让王驰云成为这世间第一个化生而出的有灵众生。”
郭岱如今一眼洞明这世间过往缘法因果,自然也明白王驰云的变化,他说道:“这么说,显然王驰云那一种修行成就才是你所要的?”
“不是我,我只是要造化出这个世间,至于是谁留下道统、传法接引,我并不十分在意。”宫九素笑道:“当然了,做为下界入世的门槛,诸天仙家自然要向这个世间展开各自的灵台造化。”
“灵台造化……这是你当初给我的元神心境所起名称。”郭岱说道:“当初在癸阴泉秘境中,你就已经修证来处、恢复仙家境界了吧?”
“不错,这也是仙灵九宝中最后一件。”宫九素说道:“我的灵台造化是这个世间的根基,当我历劫完毕、恢复仙家境界后,已有金仙极致玄妙大罗的成就。”
仙家妙语之中,解释了一番仙家修行。单就宫九素自己修悟所证,飞升超脱后是为真仙,此境界已然超脱生死轮回、永享长生久视。
而依不同修行入门根基,飞升后各有去处,这些飞升后的去处便是仙界。但凡仙界,则都是真仙之上的金仙所开辟,甚至金仙极致的境界,不仅自己能够造化出一片广袤仙界,还能让其他金仙前来依附开辟、不断外延造化,彼此增长仙家知见。
宫九素自己就是有如此高深境界,哪怕是寻常仙家也无心无愿去求证的极致成就。只不过宫九素没有让别的仙家与自己共同开辟一片仙界,而是自己独力造化出玄黄仙界,并且演化成如今这般模样。
同时宫九素也解释了,郭岱过去印象中的“大梦之世”、“累世劫波”,其实就是宫九素求证金仙极致的劫数,这看似漫长无休的岁月、不断开辟创造的世间,实则不能以寻常时空计量。甚至这些不同劫波之世,并非依次前后发生,而是不同时空并行交错,于鸿蒙混沌中不断演化。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让另一个世道的玉鸿公主和桂青子过来,保证她们都还记得你。”宫九素说道。
宫九素的仙家妙语中内涵过于丰富,以至于郭岱一念之间还不及悟透,但他旋即问道:“那始族四柱降世妖祸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啊,如果不谈娑罗门法王的插手……”宫九素沉默一阵,解释道:“本来我留着虚灵,就是为了让其能够记录下这不同世道的一切演化之道,他看似是得到血斋老人而于黄泉中解脱,其实是自陷轮回之中。
他并不算玄黄仙界中化生的仙家,自他诞生伊始,恰恰是轮回众生之一,包括冥煞也是一般。地水风火令是地水风火令,始族四柱是始族四柱,他们自以为地水风火令是自己来处,其实是我无心忘情演化之功,当然他们还是有特殊之处的,不能与寻常轮回众生相提并论。”
郭岱问道:“而王驰云之所以有可能飞升超脱,就是因为他跳出你所演化之功?”
“不错,王驰云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也许冥煞一开始也没料到。”宫九素答道:“或许这种意外就是我想要求证的,但王驰云又做了一件意外之举,那便是选择不飞升超脱……郭岱,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也许这便是真正的生灵。”
“明知不自由,却仍有选择存亡的自由。”郭岱似乎明白了什么,却还是摇了摇头,答道:“但重玄老祖和冥煞的飞升不成,说明你所欲求证还未圆满。”
重玄老祖并不是冥煞斩灭,冥煞在飞升时的殒落郭岱也没有插手。他们飞升失败恰恰证明所谓天门开阖,其实是宫九素恢复仙家境界,世间法尽头变得更为高远,但还未到真正容许世间生灵飞升超脱的地步。
“圆满?什么才是圆满?”宫九素从容说道:“境界如我,前方并非无路可行,而是放眼尽是路,我不必强求圆满,甚至未来成就如何,跟我推演完全不同,这都有可能。”
“那你为何不能就此罢手。”郭岱问道。
宫九素看着郭岱许久不言,反问道:“难道你希望我罢手?若真是如此,你过去认识的人、玉鸿公主、桂青子、白素芝她们可就都烟消云散,如幻梦一场了。以你如今的修为境界不会不明白,灵台造化所成乃是真如实在,并不是梦幻泡影。”
“那你为何要强求不可得之果?”郭岱又问道。
宫九素就像看着无知的孩子,轻摇着头答道:“你还没到评断我修行的境界,到了我这种地步的,哪里有强求之说?我在自己的灵台造化中搞得天翻地覆,也碍不着任何人。唯独是你,包含着这世间的知见经历,是你舍不得罢了。你是在我的世界中唯一一个飞升超脱的仙家,你比王驰云还要稀奇。”
郭岱眯起眼睛问道:“我是谁?”
宫九素起身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说道:“你呀,你是我的劫数,你是玄黄方真劫。”
郭岱脸色像是在快速变幻,又像是万古冰川凝固不动,问道:“什么意思?”
宫九素坦率说道:“明白告诉你也无妨,这也正好是你求证金仙的劫数……如果仅仅是说郭岱这个人,漫说他有怎样奇特的经历际遇,那不过就是世间众生之一罢了。但我所历劫数,乃是众生万类演化,劫数本身自然也受转变,正如善泳者溺,劫数化生而成仙。只是这位仙家无知无觉、无形无相,于是我善加引导,让这位仙家有了一个名字,他叫郭岱。”
“那我到底是郭岱,还是玄黄方真劫?”郭岱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
“此时此刻,二者不分彼此。”宫九素答道。
“此时此刻?”郭岱问道。
宫九素笑了笑,说道:“那就要靠你自己去求证了……对了,别忘了顺便带走金阙云宫。”
说完这话,宫九素擦着郭岱肩膀走过。郭岱俯身将玉质方印的金阙云宫拿起瞬间,周遭一切景物凭空消失,不论是宫九素、还是眼前草木废城,统统不复存在,郭岱来到这片无始无终的永恒之中,确切来说,是无边玄妙方广世界。
如果不谈种种灵台开辟造化而成的仙家景象,这里就已经是超脱生死轮回的仙界。如今再度来到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仅存自我灵台孤悬独立,郭岱别有一番感悟。
金阙云宫已经不在郭岱手上了,或者说手上这个概念也不复存在,灵台造化不分内外,修行入门的内视返照,此刻是最寻常的仙家目光。
开天御历符、日月轮、白虹剑、地水风火令、长生芝、真龙髓、金阙云宫、洞烛明灯,八件仙家法宝都在郭岱的灵台造化之中。
其实郭岱拿到这八件仙家法宝,不好说是自己从宫九素手中夺取而来,如果不是宫九素自己求证金仙极致的成就,历劫完功,郭岱也不可能真正将八件仙家法宝完全掌握。
而且即便现在灵台造化中就是八件仙家法宝,郭岱也不敢说彻底摸清它们的玄妙,只是隐约能够感受到它们各自留下的指引,似乎是前往不同去处。
郭岱运转仙家神念,他自己的来处、或者说宫九素的玄黄仙界,已经变得无法感应,显然宫九素不再让郭岱回返。
对此郭岱并未意外,可他也没有停留在孤悬自我灵台中,而是默默参悟关函谷留给他的指引,鸿蒙混沌之中自然门径大开。
说不清到底是郭岱自己前去,还是有一个世界迎面而来,总之当郭岱眼前豁然开朗之际,他来到一处略显荒凉黄土地,脚下道路有牛马蹄印与车辙痕迹,左右是略微拱起的险坡,郭岱置身于山谷的位置。
极目远眺,天高地阔却难掩苍茫之意。不知为何,郭岱忽有感念,抬头望去,漫天云涛间,紫气东来。郭岱回身一看,一座关城屹立在山谷间,上书“函谷”二字。不论郭岱是否认识这两个字,自然有仙家妙语化转而感,道明此地就是函谷关。
此时函谷关城门大开,郭岱隐隐约约看见一道乘青牛的身形,往西而去,几乎只是眨眼功夫,不复得见。
“看看,是谁来了。”
此时函谷关上,有一人登城俯瞰,对着郭岱说话。此人高冠博带,衣冠多玄黑,但并不给人以高深难测之感,倒有些像是理事处务的官吏。
这人刚说完话,便连忙从城楼上下来,走到郭岱面前揖拜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你是……关函谷?”郭岱眼前这人形容与当初的关函谷半点不像,可仙家神念所感非是凡人肉眼所见,他很清楚自己立身所在,就是关函谷所留下指引去往之地,也正是眼前此人的开辟的金仙洞府。
对方答道:“关函谷只是我的一道化身,你眼前的我是关尹子,此地是我的洞府,函谷关。”
“关函谷、函谷关。”郭岱微微一笑,金仙化身妙不可言,然后他望着城门空无一人的另一侧问道:“刚才离开那人是谁?”
“谁?刚才没有人来过啊。”关尹子吃了一惊,问道:“你方才所见之人是何等形容?”
郭岱答道:“具体容貌我没看见,就知道是一个乘着青牛之人。”
关尹子闻言默然半晌,随即叹道:“郭岱,你真是好福缘啊。”
“怎么?他是你们这里的什么大人物吗?”郭岱问道。
“为尊者讳,我就不多说了。”关尹子一抬手,邀请郭岱往关城方向而去,两人穿过厚厚的门洞,另一侧居然是一片葱郁茂林的山林景象,一条蜿蜒平缓的石阶盘旋而上,关尹子说道:“这里是楼观台,我平日清修之地,也算是本座所在。”
所谓本座,其实就相当于金仙灵台开辟时的“中枢”所在,仙家无论是下界后重返洞府,亦或定坐行功,一般都在居于本座。本座不一定就位于金仙洞府中央,甚至不得金仙本人准许,其他仙家无法找到本座所在。
仙家神念妙语声闻,直指灵台,种种仙家修行玄妙诸次展开阐述,关尹子所言也提到了函谷关这处金仙洞府,算上楼观台本座所在,也就方圆三百余里,并不是什么规模宏大、气象万千的地方。
围绕函谷关周围之外,还有方圆近千里的外围道场,是天庭仙家造化之妙,这一点宫九素也跟郭岱解释过了。
而说是外围道场,但函谷关并不是与这些地方直接相连,金仙洞府可隐可现,函谷关的作用倒是与世间关隘相近,既是阻碍也供通行之用。
“此去往东,是凌霄宝殿,往西是东游谷仙府。”关尹子引郭岱来到楼观台,给他指引两方。
郭岱向东西两端望去,凌霄宝殿方向琼楼玉宇、金殿帝阙,威严之中兼具气象之广,隐隐还能听见仙乐回荡,不知是有什么人抚弦奏乐。
而另一侧东游谷仙府,可见大泽如海、天波浩渺,另有三山雄奇挺拔屹立大泽之中,朦胧间有鱼龙潜翔、银辉舞空,更听得其中仙人长啸、吞吐云气。
郭岱感叹两边都是妙不可言、玄奥难测的仙家洞府,一眼望去看不通透,非是对方有意摒阻,而是境界未至,灵台神念容纳不下如此仙家气象景致。
“有趣,明明是东游谷,却在西边。”郭岱问道:“其实金仙洞府本来应该没有东西南北上下之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