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秃鹰朝着那被放在大石头上的尸体压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就像天空之中一片片的乌云掉落了下来。天地之间回荡着秃鹰扇动翅膀的巨大响声，秃鹰们的叫声也响成了一片，透着迫不及待和饥饿。

那一队送葬的人都静默着，低垂着头，对这天空中压下来的，成千上万的秃鹰无动于衷，任由它们在自己的头顶，肩上，身体的周围扑棱着翅膀，甚至那锋利，尖锐的鹰嘴不时地敲啄着他们。

这时那个裸露着上半身的汉子从人群的后面走了上来，他双手合十，表情极其的虔诚。天空中一阵更大的躁动响起，那些秃鹰就像看到了那个汉子的指挥一样，纷纷快速地振翅高飞，不再扑腾下来，离开了那块摆放着尸体的石头。

汉子刻满风霜的脸上平静如水，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经文。其余的人纷纷地退开了来，静默地站在一边。

这时书林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具尸体上。死者是一位老人，皮肤呈灰黑之色，那是因为这人身前皮肤本来就黑，死了以后又透出一种青白之色，所以此刻看起来就成了灰黑之色了。

尸体全身裸露，没有穿任何的衣物，直挺挺地躺在那块坚硬冰冷的大石头上。双眼窝陷，脸上的肌肉僵硬的绷着，嘴巴微微的张开着，似乎在呐喊着什么。这是一副极其痛苦的表情，这个老人在临死之前一定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汉子走到尸体的旁边，他停止了喃喃念诵的经文，脸上仍然是平静如水。只见他伸手脱下了斜挎在一侧肩膀上的衣服，完全裸露除了自己的上半身，把衣服栓在了自己的腰上。

汉子弯下身子，用手把尸体的双肩抓住提了起来，一个翻转把尸体背朝着天放在了石头的上面。天空中秃鹰们仍然在盘旋着，啸叫着，它们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盛宴！

而这位正在摆弄着尸体的汉子，是这里的天葬师，他正在进行着自己神圣无比的工作，要把这位死者，以这草原上的习俗，以他们自己的信仰，送上极乐世界。

天葬师抬起尸体的一只手臂，用力一折，只听见“啪嗒”一声响，天葬师很快地折断了尸体的手臂。一次又一次，他依次抬起尸体的四肢，一一折断，动作是那样的干脆而娴熟。

书林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那尸体四肢折断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打起了寒颤。这时的书林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害怕还是恶心，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浸入骨髓。

书林不想再站在这寒冷里看着眼前这血腥，残忍的一幕了，他想回到那另一个自己的怀抱里，因为那个怀抱是那样的温暖，宽厚，能够让他感觉到不再害怕，不再寒冷！

可是书林没有办法迈开脚步，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术一般，只能定定地站在那里。书林可怜地望着身旁的另一个自己。那伟岸无比的身躯，此刻也定定地站在那里，如雕塑一般，看也不看书林一眼。

这时那个天葬师手里拿着一把尖尖的小刀，寒光闪烁，他用刀子在尸体的中央和两个肩膀之上分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更为血腥的一幕出现在了书林的眼前，只见天葬师用双手使劲地扒开那些划开的伤口，用力一扯，硬生生的把尸体的皮肉撕裂开来了。

红红白白的血肉呈现了出来，那些随着生命动力的消失，已经不能够流动的血液呈暗红色，附着在那肌肉之上。森森的白骨，腥红的，翻卷着的血肉，被天葬师那一双早已沾满了尸体血液的手，一点点的扒开，撕裂着，呈现在书林的眼前。

书林这时心里不仅仅只有恐惧和寒意了，他一下子有了一种想要大哭的悸动。这是书林感觉到了生命消逝的可悲，生命不再，只剩下一具躯壳时的残酷！

眼前的尸体，在生命消失了的时候，已经变得极其的丑陋不堪了，为何还要被肢解，分离的这样惨不忍睹？哪怕就是活着的人们是带着美好的愿望和崇高的信仰这样去做的，可是这就是正确的么？

这时天葬师已经撕裂完了尸体上的每一块肌肤，大石头上面的尸体已经看不出来是一具尸体了，而只是一堆红红白白的血肉和白骨了！

天葬师这时退开了去，天上盘旋，啸叫着的秃鹰们纷纷俯冲了下来，转眼之间，就像一层厚重的乌云一般，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了那一堆血肉上面。

书林被深深的恐惧，厚重的寒意，还有那心里不可抑制的悲哀压得浑身发软，他“砰”的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秃鹰们掠过书林的头顶，带着一阵阵旋风继续扑向那堆血肉！

书林的脸挨着地面，他嗅到了一股股浓郁的血腥味，他嗅到了那尸体腐朽的臭味，他听到了秃鹰啄食那一堆血肉的声音，他也听到了那些腥臭的血肉滑进秃鹰肚子里的声音。

这时的书林泪流满面，是因为这残忍，血腥的场景么？还是因为生命消逝之后的悲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乓乓乓”的声音传进了书林的耳朵里，像是有谁在敲打着什么东西。书林这才抬起了头，只见秃鹰盘旋在天空之中，那个天葬师正在用石头使劲地敲打着被秃鹰啄食干净血肉，剩下的那一堆白骨！

随着天葬师一下又一下的敲打，那一声又一声的声音响起，骨屑飞溅，有的骨屑甚至飞溅到了书林的身上。“乓乓乓”，那敲击着骨头响起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在书林的耳边响起，犹如敲打在书林的身体上。

一块骨屑飞溅了起来，落在了书林胸前的衣服上，那骨屑飞来的时候，甚至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它稳稳地落在了书林的衣服上，沾附在书林的胸前。

书林看着那一块骨屑，他在这一瞬间不再感到恐惧了，或许那恐惧的感觉已经被那厚重得不能够再厚重的悲哀所淹没，所取代了！

书林从衣上轻轻地摘下那一块骨屑，仔细地看了起来，白色的骨屑里浸着一丝丝血色，那不规则的形状，看起来有着一种骨肉分离之后的怪异和孤独。

书林的嘴唇蠕动着，虽然他现在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但是他对着手里的那一块小小的骨屑无声地说着话：“你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你是曾经鲜活的生命么？你曾经支撑着一个身体在行动着么？”

难道人死了都会变成这样么？不管是天葬，还是被埋在深深的地下，或许被烧成灰烬，还是。。。都会变成这样么？那人的生命力呢？人的灵魂呢？都到哪里去了？

人的灵魂会萦绕在这世间么？灵魂会看见自己曾经依附的躯壳变成这样么？模糊不堪，惨不忍睹的血肉，森森的白骨，是不是一次次的被秃鹰啄食殆尽，是不是被泥土掩埋，慢慢的腐烂，湮灭？

天葬师仍然在不停地敲打着那些白骨，动作是那样的有力，表情是那样的专注，他的心里充满了虔诚！

秃鹰们再一次铺天盖地而下，那些骨头的粉末，那些骨髓，再一次地被秃鹰们啄食的干干净净！

书林把那块小小的骨屑紧紧地捏在手掌里，就像怕被秃鹰抢夺了去一般。“不，不，我不要像这样，我永远都不要这样！”书林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他在心里呐喊着，挣扎着。

会有永恒么？不仅是灵魂的永恒，还会有肉体的永恒么？

秃鹰们食尽散去，周围的人们开始无比虔诚地长跪着，顶礼膜拜着。秃鹰们越飞越远了，只留下了一片灰白的天空。

世界颜色尽失，书林泪流满面，他的心里此刻也是一片荒芜。

那另一个书林也开始慢慢地移动脚步，他不再抱起书林，想要独自的离开了。

书林匍匐在地上，他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但是他的心里却是无比的惊慌：“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我，你要到哪里去？”书林在心里拼命地叫喊着，那另一个书林的离开，就像书林的生命在消失一般，让他感到了撕心裂肺般的不舍和痛楚！

眼看着那另一个书林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书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周围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巨大声音，整个的包围住了书林，那一层层声波，不断的在书林的周围萦绕着。

“难道你以后就想是这样的么？生命的消失，躯壳的支离破碎！那你去死吧，现在就去死！既然不能够永恒，还在乎什么时间的长短，去吧，去吧！”巨大的声浪，一层层，一片片，撞击着书林的身体，他的肌肤，他的耳朵，他的脑袋，他身体的每一个有着感觉的地方。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这样！书林紧闭着双眼，他就像无法睁开眼睛一样，就像一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一样，在地上摸索着，爬行着，寻找着。。。

“我是你的灵魂，我要离开你，我要永恒的存在，而你不能，我要离开你。。。”声浪继续缠绕着书林，阻挡着他的前进。

不，不要离开我，救我，我要永恒，我想要用永恒，你给我吧。。。

书林在心里不停地叫喊着，不停地在地上爬行着。一阵冰凉的东西扑面而来，覆盖住了书林的身体。耳边传来巨大的水声，书林的身体在水里翻腾着，他落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河水撞击着书林的身体，那水流巨大的冲力使他的身体在河里上上下下，扑腾不止，书林的意识渐渐地消散开来。

遥远的天边，连绵的群山顶上，那一轮未落的惨淡月亮，就像是一只瞪得大大的眼睛，而天边已经出现了朝阳的红晕。

躺在河边的书林醒了过来，他睁开迷离的双眼望着周围的一切。远处隐隐绰绰的一片影像，正是那打嘎领地里的帐包。书林此刻所在的地方，是离着打嘎领地不远的一条河边。

河水哗哗地流着，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里，泛着黯淡的亮光。书林站起了身子，他朝着打嘎领地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是在下意识的寻找着那另一个自己。

昨晚的经历是梦境还是真实的，书林没有办法想的明白，自己此刻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了么？书林不相信，他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那种手掌与身体撞击在一起产生的冲力，是那样的真实。

书林又用手使劲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很痛很痛的感觉。他又把一只手指放进了嘴里，用力的一咬，十指连心的痛楚感，还有那手指被咬破，嘴里腥甜的血腥味。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自己没有失去灵魂，自己是有着感觉的生命体！书林欣慰地想到，他狠狠地甩了甩头，才又继续地往前走去。

但是昨晚的场景实在是太可怕了，不管是梦境还是真实的，都让书林感受到了不能够永恒的悲哀。那莫脱被烈火淬炼时的惨状，那天葬台上的血腥和残酷，都让书林几乎崩溃！

走着走着，书林突然快速地奔跑了起来，他心里突然升起了另一种担忧，自己此刻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变得丑陋不堪了？会不会被那个自称是自己灵魂的书林破坏掉了自己的形象？

书林很快地跑进了领地里，他不假思索地冲进了袁进山的帐包。天色还早，袁进山躺在毡毯之上，还在呼呼大睡着。书林一把扯起袁进山的身体，嘴里嚷嚷到：“袁大哥，袁大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睡梦中的袁进山被书林一阵剧烈的摇晃给惊醒了，正要开口骂人：“妈的，谁这么。。。”睁眼一看书林，这才清醒了过来，一把甩开书林的手臂：“我说老弟啊，你这是发什么飙啊？”

书林听见袁进山不耐烦的语气，这才有些冷静了下来：“袁大哥，我是。。。我是想让你看看我，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啊？”“嗯。。。你是发哪门子疯啊？”袁进山一边瞅着书林，上下左右地看着，一边奇怪地问道。

看着书林一副窘迫不安的样子，袁进山就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看你小子衣冠不整的样子，你小子恐怕昨晚钻进了那个姑娘的帐包，折腾得不轻吧，哈哈哈！”

书林完全没有料到袁进山会想到这些事情上去，但是此刻他又不好解释什么，只能红着脸低下了头，任由袁进山取笑着：“我说你小子，还是要顾着自己的身体，这里的姑娘可不比我们天朝的姑娘，别折腾的太凶了，伤了身子，哈哈哈！”

袁进山一边调笑着，一边用力的在书林的肩上拍了拍：“快回去休息吧，我看你呀，没什么不对，就是身子虚了点，哈哈！”

书林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帐包，站在帐包里，看着帐包里的一切，书林突然感觉到是那样的陌生，仿佛自己不曾在这里呆过一般。他的视线落在了毡毯旁边的一个小小的包裹上。

书林看见了那个包裹，就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扑了过去，匆忙的在包裹里掏找着什么东西。很快的书林从包裹了掏出了一面铜镜，使劲地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

拿起铜镜对着自己的脸，书林仔细地端详了起来。铜镜的镜面很是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没有人抚摸，摸挲着的缘故，铜镜的表面已经没有了光泽，也照不出清晰的影像了。

这是书林离开家里的时候，带走的他的母亲的遗物，也是书林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物件之一。书林还记得，在父亲每次出镖时，母亲在家里等着父亲归来时，总是爱拿着这一面小小的铜镜，抱着书林说道：“这是你爹从外面给我买回来的，做的真精致，是不是啊？”

书林还记得，每一次母亲都这样问书林，然后便拿着这面铜镜照着自己的脸，还有书林的脸，幸福地笑着。

此刻的书林，拿着这一面铜镜，虽然看起来还是那时的模样，可是它再也照不出那清晰的影像了。书林对着只能照出自己模糊影子的铜镜，仔细的看着，看着，仍然是模糊一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