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沉默,良久之后才回道。
“是,崔渊明有罪。”
“崔渊明已死,上仙挫骨扬灰仍旧不满意?若是如此也无法令上仙解开心结,老朽以下,崔家甘受上仙赐死。”老者仿佛陡然被吸走了精气神,颤颤巍巍地扶住龙头杖站起,滴落几颗浑浊的泪珠,拜伏在萧宁素面前。
萧宁素避开了老人的跪拜,但也没有扶老人起来,换了一处亭栏坐下,抚着恣意怒放的桃夭,淡然道:“我从未说过要灭崔家一族,老人家总是觉得我非要益平清河才对,殊不知是你自己想当然了。”
“我自太华而出,的确是来斩断尘缘,了却凡世间零零碎碎的事情,你崔家早年对我多有伤害,不过我杀了崔元定、崔渊明,还有你崔家大大小小数十个宗师小宗师,总算是还清了许多,一路走来,无一人怨怼清河崔一声,我又岂会逆天而行,真为一己私愤,灭你们一族不成?”
萧宁素轻叹一声,折下桃树枝,信手在亭台中划了几下,一股真元托起了老者,送过一块绢帕,说道:“见不得老人家掉泪,快擦了吧。”
老者闻言正容,又要肃然一拜,道:“老朽代崔家上下数百口谢过上仙不杀之恩。”
墙外时不时传来欢笑声,萧宁素身处仇人府邸中,却感受到了很久不曾有过的安宁感,她从凡间来,再如何磨灭自己在凡间的印记,都更改不了曾是凡人的事实,想再问一问为什么要夺取素王,突然觉得不必再问了,她已有能力护持住佩剑,多计较凡间一些破事没什么意义。
“老人家,高寿?”既然放开了往昔仇怨,萧宁素心扉敞开了许多,说实话,她蛮欣赏这个崔家族老,有担当有胆气,比起在即墨遇见的世家好的是不止一筹,天色尚早,有心就着满园春色闲聊一番。
“老朽痴活一百二十三岁,不怕上仙笑话,老朽是清河最长寿之人。”老者一度开灵过,对修士心意有微博了解,萦绕在萧宁素身边的淡淡杀意散去,老者心中巨石坠下,瞬间轻松了许多,面前青衣女子越发明媚不可方物,但黄土都埋过了老者脖子根,自然是不会因此动摇心绪。
萧宁素拈过一朵桃花,揉碎了撒进酿灵葫芦里,浅浅地抿了一口,闲静道:“我见过员外宅子,和崔家一比,和茅草屋也差不了太多,我年少的时候,蛮希望有个骑白马的绝世公子把握娶走,然后一辈子住在这种漂亮的宅子里,喏,就像现在这样。”
老者有些尴尬,都说上仙修士随心所欲,刚才还在
谈论要不要灭人满门,这会儿就开始和他一个糟老头聊起少女时的梦想,却情不自禁想到,这世间何等样的伟男子才配得上眼前的上仙。
“然后一群粉妆玉琢的娃娃们就在桃花园子里跑跑跳跳,夫君弹琴,我喂白鹤,埋一坛女儿红,等着女儿出嫁的时候挖出来,做一个凡人不比修士差,我有时候会想,假如年轻时真的有哪一天呢?”
“当然是不会有的。”萧宁素自嘲道。
清风吹过,香萦旧梦,此生,她应是不会再有哪个中意的夫君,或是儿女绕膝,她已然选择做一绝世剑仙,她的路途注定艰险,仙道之峰一旦攀登,要么往上,要么跌落,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
直到日暮西垂,萧宁素喝光了一壶剑气酒,但没有一丝酒气醉意,欣然起身,老者虽两甲子高龄,腿脚康健,随着萧宁素一道朝崔府大门走去。
“对了,我有个想法。”萧宁素放慢了步伐,狡黠地眨眨眼,问道:“听说崔元定是次子,他可有兄弟姐妹?”
老者心中暗叹,心说该躲的躲不过,回道:“崔元定乃是老朽玄孙,排行老三,兄弟两人,姐妹三人。”
“劳烦将崔元定未出嫁姐妹带来见我。”
一刻钟后,萧宁素在桃花园里见到了崔元定的两个妹妹,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二岁。
少女们并不知道眼前的青衣女子是谁,但心里明白此人乃是了不得的贵客,能劳烦老祖宗亲自陪同,身份非同寻常,皆是温润行礼,姐姐低眉顺目,妹妹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是不是抬头看一看萧宁素面纱下的容颜。
萧宁素一时玩心大起,崔元定此刃桀骜跋扈,两个妹妹却是知书达理,一派大家闺秀风范。
如今萧宁素在道宗中有一些地位,光二重天剑道魁首,道宗倾力培养的下一代精英弟子,已足够她做很多事情,比如在凡间行走时,有度化故旧亲朋的权利。
“你们叫什么?”
“崔元卿。”
“崔元晖。”
“走上前来。”
萧宁素握住两个少女的手腕,两股精粹真元度入二女体内,略略查探过根骨,两人小小年纪,在武道上有些造诣,筋肉打磨颇是不错,怪不得初见二人时,娇气英气对半,身材较往常凡女坚韧了许多。
但要度入道统,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探出来的。
萧宁素转头对老者说道:“我看她们俩颇有天资,若是愿意,不妨送去清河道观中修行,我自会照应观主,赐下修行必需。”
崔家虽掌控清河,但终究是代道宗巡守而已,清河道观确为崔家之人,座下弟子也不能超过十人,尽数安排崔家子弟,有资格参加道宗开山收录的更是少之又少,萧宁素突然许诺将崔元卿、崔元晖安排进道观中,简直是莫大的喜讯。
老者乍一闻,便晓得是上仙有意送崔家一场造化,忙对两女喝道:“上仙赐尔等二人莫大造化,还不快快叩谢!”
两女懵懵懂懂地跪下叩头,站起来时,崔元卿反应过来,又跪了下去,说道:“凡女资质低劣,不配进道观修行,望上仙收回成命。”
老者气的要拿龙头杖打过去,碍于萧宁素不好发作,萧宁素好奇道:“为何?”
“凡女……凡女的几个族内兄长进了道观后,数年才回一次,凡女已有心上人,愿今生厮守,不愿独自修行。”崔元卿说道。
强扭的瓜不甜,度人入修行看上去很好,却也是一场围城,道观清苦,萧宁素是知道,清寂千年,不如一世百年潇洒。萧宁素点点头,说道:“嗯,做一凡人也好,去寻你的心上人,好好待他。”
崔元晖正是玩闹年纪,平日在族学中最喜欢做的便是与玩伴扮成仙子仙人,奈何她一女流之辈,自然是没有机会选中去道观,这时突然得偿所愿,肯定是愿意的,但听到要诀别父母双亲,离开崔家,少女颇是不舍,萧宁素便给了她一夜时间去思量,明日辰时启程。
翌日清晨,雨水淅淅沥沥下了半夜,萧宁素身旁站着一鹅黄裙衣少女。她撑着青纸伞挡去了细雨,崔元晖刚到萧宁素肩膀,但在同龄人中算是长的很快了,小脸上犹有泪痕。
“走了。”萧宁素淡淡道,崔元晖不舍对崔宅摇摇手,少女的父母兄长皆是驻足相送,兄长造下的孽却是让有幼妹得了天大的造化,可谓是天意弄人。
离愁之情很快就被离家欢愉胜过,慑于萧宁素上仙在旁,崔元晖不敢多吱声,尝试地吱过几句,萧宁素并无不悦后,才是叽叽喳喳起来,萧宁素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后悔带一只小百灵雀出来,一烦就驭剑送去了清河道观,嘱咐了观主好生对待,又倏忽而去。
一剑悬停百丈天。
赵家镇越来越近。
人有近乡情怯,仙亦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