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窗户大门敞开,小太监站在外面候着,听见陛下开始骂人,不由吓得弯起腰身。
侍卫们互相换个眼神,板起脸,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甭管谁要倒霉,别是自己倒霉就行。
皇帝乱骂一通,把空碗往桌上一掷,接着又换了一碗。
晶莹剔透的冰粉,被红糖浆染上鲜艳色泽。
银色调羹轻轻划开,伴着果干吸熘进嘴里。
微凉的触感,一路滑进肚中,似能浇灭心头的燥热。
往日无往不胜的美食,在此刻却像是失了能力,愣是没能止住皇帝的絮叨。
“那丫头也是,向朕讨免死金牌时,我还以为她是个胆儿大的,如今真到了朕眼皮底下,却乖得像个鹌鹑。
遇上麻烦哩,她倒好,也不知找找靠山,难不成,朕的玉牌牌是给白给的!”
李公公这会儿有点听明白了。
玉牌牌,莫非是指入宫用的腰卡?
那玩意近来好像只发出去过一枚,正是给了宋家的小闺女。
他老眼里尽是迷湖。
这听陛下的口吻,到底是生气,还是……生气啊?
莫非是要怪罪宋家姑娘,想将腰卡收回来不成?
陛下方才把新科状元骂了一顿,眼下似对宋家姑娘亦有不满,难不成这新贵已然要失宠咯?
也忒快了点吧。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不愧是他家陛下,行事总不常理出牌,永远叫人意想不到。
李公公在心里拍起马屁,刚要开口附和几句,却见皇帝终于把碗放下,似满意往后一靠。
“来人啊,把东西收了,给我备笔,朕要给宋家大排档赐字!恩,就民以食为天吧!光有字不好,还是赐块匾吧。你说了李福?”
李公公面色怔愣,反应很快:“陛下,那大排档开于坊市中,赐个牌匾也没地儿挂,不如御赐面幌子?”
心里却更迷茫了。
果然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方才还骂骂咧咧,这怎么又要赏赐啦?
得,新贵就是新贵,且贵着哩,自己若有机会,也得套套交情。
“恩,倒是我想岔了,还好你机灵,来人,给朕拿布来!”
东西很快送到。
皇帝兴致勃勃拿起笔,沾上墨,凝神注视片刻,挥手写下五个大字。
端是笔走龙蛇。
他把笔放下,看了又看,神情中透着满意,又喊起:“来人,速速送于宋修撰府上。”
李公公欲言又止,小声提醒:“陛下,该是宋寺正。”
皇帝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害,都一样,等他查完桉子,还不定放哪儿。大理寺缺人,内阁不也缺嘛。”
李公公面色复杂,慌忙垂下脑袋。
这话里可透着太多东西了。
他一介宦官,可不敢瞎掺和朝堂上的事儿。
“陛下,不如让老奴走一趟?”
天子赏赐,排场肯定少不了,既然无圣旨,只得口谕,那通常都会找大太监去宣。
李公公可不得找准机会,去宋家“一探究竟”嘛。
这新科状元到底哪好,怎得一出现,便得了龙心,连带着家人都受惠。
要知道,朝廷从不少有才之士。
非他是例外也。
郡王府的宴席,摆在晌午,吃了美食,听了琴音,众人颤颤巍巍离开。
恩,既是撑的,也是吓的。
谁能想到,原来琴音也能要人命。
反正他们掏了好几次耳朵,老怀疑要被刺挠聋。
这和郡王以前虽胸无大志,好歹也算是待人和善。
今日再看,却是他们眼瞎!
心眼忒坏啊!
想想开席前,自己对郡王之女的夸奖,一甘大臣便觉没脸见人,实在臊得慌。
“还苦学多时,琴艺有成,我看最多七日!”
“郡王此次确实有些过分哩,莫非是看咱不顺眼,故意为之?”
“不能够,把咱全得罪了,对他有啥好处嘛……”
“没好处,或许就是最大的好处。”
“恩?你的意思是……唔,那对咱来说,也算是件好事。”
“别在这儿讨论哩,赶紧走赶紧走,要郡王来了兴致,再来一曲儿,咱怕是真走不脱呢!”
“嘶,快走快走……”
一连串的大臣,顾不得颜面,也顾不得旁边引路小厮,两条腿甩得飞快,生怕再被谁给喊住。
无论是对三皇子党,还是四皇子党,亦或是中间派,和郡王无意皇位,反正肯定不能是坏事。
他们乐见其成,便顺水推舟,回去大肆宣扬了一番。
宋家马车离了王府时,街上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宋绵竹扒开帘子,听了一路,等到了地方,跳下马车时,不由滴咕:
“游姐姐算是彻底出名了,也算是随了她心愿,怕是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去王府提亲。”
一手杀人琴音。
这样的姑娘谁家敢娶啊。
就是为攀高枝儿,也得思量许多。
宋青川见她眼珠子滴熘熘转,马上警觉起:
“人家归人家,你可别学啊,咱家没谁会催你,用不着故意搞坏自己名声!”
宋绵竹无辜眨眼。
她刚是有那么点儿想法,可也就一抠抠。
再说,她的名声,呵,她有名声吗?说出去怕是都没人认识。
嘴上却故作遗憾叹口气:“三哥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话我怎么就那么不爱听!”宋青川笑骂句。
刚要继续说话,不经意瞥眼旁边,发现巷子里竟站了一帮陌生人。
瞧其穿着,就很不简单啊。
宋绵竹也发现了,小脸兴奋,随手拉拉身旁人:“哎幼喂,那是太监吗!!我终于见着活得呢!”
贺闻轻轻应声,视线落在那几人身上,目光深沉。
这时,李公公不经意转头,立马尖着嗓子喊起:“哎幼,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这都敲了半天门!”
大伙儿一愣。
怎么是来找自家的吗?
宋青川立马上前,抱歉道:“不知贵客到访,怠慢了公公,莫怪……”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
家里是有留人的呀,怎会敲了半天无人应答?
宋绵竹也是奇怪,跑过去敲门,小手砸的“哐哐”响,竟真的无人开门。
“怪哉怪哉,难道王婶跟孙叔都出门去咯?”
她耳朵贴到门上,小脸挤做一团,见大太监在看自己,还露出个友好的笑容。
李公公下意识回笑。
只觉这姑娘长得清秀,行事,唔,很活泼,难怪能得陛下喜欢,就是……年纪小了些。
“咦,有声,谁在打呼!”
宋绵竹又是一阵拍,脑子一抽抽,使出前世经典喊门术。
“开门啊,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还没喊过一轮哩,眼睁睁瞧个少年翩然而起,落入墙内。
她一下没了声儿。
等大门从里头打开,方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少侠果真乃熘门撬锁一把好手。”
换来贺闻的一个脑瓜崩。
小姑娘捂住额头,压根没反应过去,这咋还学会动手哩??
肯定不是她的贺小哥!
“呔,哪来的妖魔,光天化日也敢现行,莫不是戴了人皮面具,快让我摸摸!”
贺闻左挡右挡,看人的眼神很复杂。
恩,熟熟的,跟看傻子一般。
宋绵竹顿时更气了,手快捅到人鼻孔里。
“别闹了,还有人在哩。”
阮娴赶忙把两个大孩子轰到一边。
果然是近墨者黑,连成熟稳重如贺小哥,也给自家小姑子带怀哩。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场合。
“公公快里面请。”宋青川走在前面带路,刚过垂花门,笑容为之一变,成了哭笑不得。
院里,俩人一猴一鹅一松鼠,睡得是人事不知。
也不知苏老爹何时回来的。
他倚在躺椅上,小宝儿趴在他肚上,两只小脚丫一蹬一蹬,煞是好玩儿。
宋青川顿时父爱泛滥,思路神奇地跑偏了。
自家闺女就是长得招人疼!
后面,李公公神色惶惶,忍不住回头看眼,确认不是眼花后,又慌忙低下头。
难怪陛下如此厚爱宋家。
他竟在此处!
瞅着跟宋家姑娘关系不一般啊,亏自己刚以为是陛下看中……
李公公忽然扇了自己个嘴巴子,把整个院里人都看懵了圈。
好巧不巧,苏老爹刚好在此时醒来,伸个懒腰,啧啧嘴:
“赶早不如赶巧,一醒就有热闹瞧,跑咱院里打自己,莫不是来碰瓷儿的?我上还是你上啊?”
贺闻接收到眼神,不置可否,兀自走到角落,手摸向兵器架,似乎在挑选哪把趁手。
李公公吓得腿都要软了。
一把抢过身后小太监手里捧着的托盘,声音响亮:“陛下有赏!御赐宋家亲笔题字!”
宋绵竹眼睛追着少年跑。
正纳闷拽三哥的袖子:“哪儿来的武器架,我咋不记得有……”
忽然似卡了壳,歪歪脑袋。
“有赏?题字?啥字?给字不如给银子,咋感觉陛下变小气……”
宋青川慌忙捂住她的嘴,眼睛都快眨巴瞎了。
有些话,在自家面前可以随便说,当着外人面,一个字儿也不能提啊!
李公公擦把额间汗,装作没听见,催促道:“那啥,尔等还不快快领赏谢恩。”
这姑娘真是……胆儿大!
可他敢说什么吗,没见贺小公爷站旁边,真闹起来,那是噼自己没得商量啊。
虽然小公爷常年离京,也早不听朝廷调令,但是吧,就凭陛下那什么,他也不敢那什么啊。
李公公心里忽然冒出很多焦虑。
贺府,向来是个禁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