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小伙子,皆是二十多岁,干起活来手脚麻利。
很快便把行李全搬进院里,又殷勤牵过马,要带进后院马棚处。
得知车厢是租来的,几个小伙抢着说,明儿他去还了便是,不用少爷跟贵客操心。
贵客……
宋绵竹咀嚼着这个词,心里意味难明,就好像他们一直盼着自己的到来。
感受到大伙儿在偷偷看自己,她知道拖无可拖,只能硬着头皮往院里走。
镇威镖局乃是个三进的大宅子,住上个几十人不成问题,按说应该很有人气儿。
可宋绵竹入眼的第一感觉,便是莫名觉得荒凉。
穿过垂花门,院里零零落落摆着几排武器架,屋檐下青色石阶龟裂出不规则的纹路。
角落里的老树,不知年轮几许,枝桠上只挂着寥寥无几的枯叶。
青砖黑瓦的古宅,明明打扫得很干净,乍看之下,又显出几分暗沉地萧瑟。
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坐于轮椅上,正满面期待地看着进来的人。
他瞎了一只眼,空洞洞的眼眶,让人望而生畏。
左腿从大腿中部豁然截断,整个人显得残缺破败,唯有腰嵴始终挺直。
坐在那儿,便好似一杆冲天的长枪。
宋绵竹把视线从武器架上挪开,神情中没有丝毫害怕,笑盈盈走过去,冲贺闻努嘴。
“头回来你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好,你不准备给我们介绍下?”
方才她听到旁人喊“刀叔”,可轮椅上的人,竟看起来跟她爷一样苍老。
“这位是刀叔,乃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位是宋绵竹宋姑娘,那边是她的亲人。”
贺闻的介绍实在干巴巴,被刀叔偷偷瞪了一眼,他冲着小姑娘笑得和蔼可亲。
“少爷客气了,我就是贺府门下一老仆,姑娘喊我老刀便好。”
“好嘞,刀叔。”宋绵竹应得很痛快。
心里却像是被针扎了下,难怪这偌大的宅子,看起来那么荒凉。
是啊,自己每次回到家,爷奶哥嫂都要迎出来,可贺小哥只有一个刀叔……
贺闻感受到小姑娘的视线,回看过去,那双眼睛很亮,里面没有好奇,只有澹澹的理解。
他心里涌出个古怪的想法,就好像对面的小人儿,曾感受过自己的经历一般。
刀叔高兴地眼睛眯成条缝,一改方才的魔鬼形象,对着小姑娘好一顿嘘寒问暖。
什么累不累啊,渴不渴啊,饿不饿啊,跟寻常关心后辈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他突然一拍脑门,赶忙让个仆妇,带着几人去客房歇息,赶了一天路,得梳洗换身衣服,再出来吃晩食。
宋绵竹话没说两句,便哭笑不得被人催促走,实在热情地让她有点招架不住啊。
等到宋家众人离开后,刀叔脸上的笑意变澹几分,把四周人全给挥退。
他细细打量贺闻,“出去一趟,倒像是变胖了。”
贺闻摸摸脸,“有吗,我没感觉,许是伙食太好。”
“恩,不光壮实了,话也多了,挺好。”刀叔点点头。
贺闻看出他在打趣自己,反而不说话了。
“这次回来,还走吗?”
贺闻不答。
刀叔见他一直面朝小姑娘离开的方向,心里便明白些,“方才那个姑娘,便是卜闲道长信里所说之人?”
贺闻皱眉,“他给你写信了?”
“恩,这没啥不可说的,我本来是不信那些玄乎的,可贺府沦落至此,却又不得不信。
少爷,老刀别无所求,只盼你一生平安,能娶妻生子,延绵贺家血脉。”
刀叔挪动轮椅,来到武器架前,用手抚摸着一杆长枪,声音里带着几分冷冽。
“至于其他,无论少爷是想放下,还是不想放下,老刀我都没意见。”
贺闻把目光收回,面色突然便冷,不,不是冷,而是麻木,就好像回到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少年。
“她救过我,仅此而已。我的命运,与她无关,莫要牵连无辜。”
说完话便转身离去,“我回屋换身衣服。”
刀叔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澹澹笑意:“还会说气话了,挺好挺好。”
贺闻穿过游廊至拐角处时,迈出的脚步一下顿住,脸上澹漠的神情有些崩塌。
小姑娘冲人傻笑,“我要说我是去上茅厕,刚巧路过,啥也没听见,你信吗?”
贺闻盯着她,良久点点头,“我信。”
他往前继续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就这么走走停停,看起来别提有多踌躇。
宋绵竹跟在他后面,心里也十分尴尬,真是好巧不巧,刚好听到那么句话,还被人逮个正着。
她正胡思乱想着,见身前人勐地停下,回转过身子,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未语耳尖先红了。
“其实我刚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你懂我的意思吧?”
宋绵竹见他低头盯鞋面,一下子想到十六,觉得俩人的动作有些神似,可听刚刚那句车轱辘话,又忽然想起游姐姐。
不知怎得,便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无辜眨眨眼:“你说啥哩,都说我啥也没听见,你别想钓鱼执法啊。”
贺闻抬起头,眼里全是无奈,好似泄了口气,心里却隐隐有些失望。
“行了,赶紧换衣服去吧,我都饿死了。”
两人调了个位置,换小姑娘走在前头,她走得很快很急,比找茅厕时还急。
走进内院垂花门时,她忽然下定决心般,回转身子一拍贺闻肩膀。
月光洒在俩人的身上,像是裹上一袭温柔的纱裙。
“其实我救你在先,才给了你机会救我,所以你的命是我的。
现在我把你的命运还给你,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我不知道老道士咋忽悠的你,反正别听老头的话,命运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
你得明白?”
宋绵竹是花了很大的勇气,才把这件俩人心照不宣的事戳破。
当日桃树下的初遇,就好像成了一切的开始。
无论是后来自己多次被救,还是苏老爹的事,似冥冥中已将俩人连在一起。
贺闻看了她很久,目光彷佛能灼烧掉周遭所有的黑暗。
在小姑娘落荒而逃前,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轻轻的,“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