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一旦计划好了做法, 就马不停蹄地动起手来。
她先将那条鳗鱼清理了,在热水中烫过祛除表面黏液, 然后扔入锅中蒸制酥烂,骨肉分离。之后她便去骨取肉, 将鳗鱼肉和入面中,继续用高汤和面,最后再擀成面皮,切成面条。
小范做好了馄饨皮,见她太过辛苦,主动将做鳗鱼面的活计揽了过去。阿俏就转而开始处理那一大筐的刀鱼。
她觉得,李善人之所以送了这么一大筐的刀鱼, 和仅仅一条鳗鱼, 就是想诱导她按照省城的省事儿做法,做“酥炸刀鱼”和“鳗鱼馄饨”,她若真的做了这两样,李善人就可以指责她用油炸的方法毁去刀鱼的好味道, 又在鳗鱼里填入五花肉之类, 影响鳗鱼肉的口感。
所以她偏偏不教李善人如意。
阿俏将她常用的那柄厨刀磨快,将细细长长的一条刀鱼,沿着正中一条鱼脊骨剖开,随即将脊骨取下,放在一旁。然后她就用镊子,将留在鱼腹肉中细细的鱼刺一条一条地抽出来。
这是个极其费功夫的活计,阿俏每处理一条, 就要直起脖子,稍许活动一下,否则真的受不了。好在她能沉得下心,眼见着日头已经西斜,阿俏终于将整整一筐新鲜江刀全部处理完了。
剔下的那些刀鱼鱼骨还不能丢,阿俏去了纱布袋将鱼骨全部裹住,放进事先准备好的鸡汤里熬着,这样鸡汤里就会带上早春江刀那清新的鲜香味儿。
而去了骨的那些刀鱼肉,阿俏却不放心,反复用刀背来来回回刮了七八遍,确定没有半点毛刺了,才开始调味,准备用来包刀鱼馄饨。
晚上六点的时候,李善人应约来到食堂,见到食堂里人山人海,大家伙儿纷纷敲击着手中的碗碟,人人都是一脸地兴奋,似乎能尝到江刀这种珍馐美味,乃是他们一生的运气。
见到李善人进来,就有年轻的学生一起嘘声起哄:“谢谢李善人!”“李善人好人嘞!”
可他们哪里是真心感激李善人?不过是听说了小范师傅转述的话,一起来嘘这李善人,要给阿俏壮壮声势而已。
李善人浑然不知,还拱手向众人行礼,嘴头上谦虚两句,心里则还在琢磨这感谢的声音怎么能这么刺耳的。就有学校的教员受了吴校长之托,过来先将李善人请到一边去坐着。
这时候阿俏那里的馄饨面开始出锅,一碗接着一碗端了上来,由学校的学员们一个个排队取走。
李善人很注意是不是学校里每个人都能分上一份,留神在那里数着,却见阿俏那里不断地出锅,似乎源源不绝,他心里不禁咋舌,心想:这丫头也算是能耐,这么一下午的功夫,竟然做了这么多出来!
少时学员们已经先领完了馄饨面,小范师傅就取了一只大托盘出来,阿俏则将最后给教员准备的馄饨面全盛了出来,由小范师傅托着,两人一起送至了吴校长和李善人所在的餐桌那里。
“各位久等了。”阿俏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动手,和小范师傅将一碗一碗馄饨面取了下来,送到各人面前。
李善人见了,用筷子随意拨了拨,闲闲地问:“这是鳗鱼馄饨了吧?小姑娘,我倒是好奇,那么多刀鱼,全去了哪里啊?”
阿俏镇定作答:“就在这里,这是刀鱼馄饨。”
李善人微惊,一时脱口而出:“不是说省城那里会……”
他说到这里马上改口,咳了一声续道:“那……那鳗鱼又去了哪里?”
阿俏脆生生地答道:“那一条鳗鱼被我去骨拆肉,全揉了在面里啦。所以,这一碗是刀鱼馄饨鳗鱼面。”
李善人这次特地只送来一条鳗鱼,又提出要让所有人都品尝到这鳗鱼的肥美滋味,就是想让阿俏想办法去加辅料填充,做成饺子馄饨包子之类。
然而鳗鱼这种食材,油脂丰厚,味道肥美,倒也并不容易与别物搭配,若是填了瘦肉进去,两者口感区别太大,难以融合,可若是填了五花肉,两者倒是能融合了,可结果会太过丰腴,让人腻味。
阿俏却出乎李善人的意料,径直将这鳗鱼肉全和了面,做成了面条。
李善人无奈地尝了一口,他不得不承认,这鳗鱼面确实是滋味鲜美,更兼面身精道,全无半点可以挑剔之处。
于是他望向在碗里载沉载浮的那几只“刀鱼馄饨”。
“阮姑娘,你确定了这馄饨馅儿里的刀鱼,鱼刺全部都剔尽了么?”李善人斜眼看看阿俏。他清楚得很,即便是明前江刀,骨刺软嫩,食用之前也一定要将鱼刺剔尽,否则易受那鱼刺刮喉之苦。
阿俏点点头,莞尔一笑,说:“馄饨里是江刀的鱼肉,没有添加其他辅料。鱼刺已经完全剔去,您请尽管放心食用吧!”
李善人板着一张脸,有点儿不大相信,他很难想象阿俏竟然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将这么多刀鱼处理完,将鱼刺全部去除干净。
“咳咳,回头要是这满学校的师生里,有一个人吃出鱼刺来,阮姑娘,我希望你不要怨天尤人,怪这怪那的,你就只该怪自己学艺不精!”
李善人大喇喇地教训,阿俏却很自信,也不接茬儿,只面带微笑,望着李善人,在等待他品尝这刀鱼馄饨。
正在这时,食堂门打开,一名穿着棉布长袍,戴着礼帽的男子走了进来,进门一摘礼帽,便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大家都聚在这里?”来人正是沈谦,他本来是有事来寻吴校长的,午间因大雨耽误了行程,到这时才赶到。
吴校长和李善人一见沈谦,连忙邀他过来落座。吴校长三言两语解释了李善人今日送了昂贵食材给学校的“义举”,李善人在旁边坐着,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倍儿有面儿。
“沈先生还没有用过晚饭吧,来来来,也尝尝这学校食堂做的刀鱼馄饨鳗鱼面,”李善人结识沈谦不久,只知他是个省城那边财力雄厚的大商人,忙不迭地巴结,开口就问:“沈先生怎么有空到我们惠山这里的小地方的?”
沈谦与吴校长对视一眼,便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这里一带有元四家之首倪云林的真迹现世,所以赶过来看一看。”他不想将来拜访吴校长的情由无端端透露给不相干的人,随口这样一说,不过,也非常符合他这个古董文玩商人的身份。
“还等着做什么?”李善人一转脸就支使阿俏,“还不快去给沈先生盛上一碗馄饨面?”仿佛当她是自家佣人一样使唤。
沈谦却将公文包随意放在吴校长身边,然后走到阿俏身边,恭敬有礼地说:“听说这学校食堂里各色食物都是自取的,请姑娘带路,带我去取些好么?”
阿俏抬起脸望着沈谦,见他的目光在自己鬓上转了转。她今天没有戴那柄玳瑁发夹出来,现在头上这个,依旧是小凡送给她的那只红绒的。
不知为何,她有点儿心虚,只得垂下头,自己在前面引路,小声说:“沈先生请随我过来吧!”
李善人赶紧开口拦他,说:“唉,沈先生,都说君子远庖厨,你让那小厨娘过去忙就好啦!”
沈谦回过头,温文尔雅地向李善人解释:“这倒非是我刻意要打搅厨房,只是本人在饮食上忌口比较多,生怕浪费了善人送来的好材料。最好还是事先向这位姑娘一一打听清楚会比较好。”
李善人这样一听,就不拦了,心想要是沈谦完全不吃阿俏做的东西,那他才更好做文章了呢!
沈谦便紧随着阿俏来到了厨房那里。一路上各色声音嘈杂,可阿俏还是听见沈谦低声向她询问:“贵而易蛀,如今可好?”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问她为什么不戴他赠的那枚玳瑁发夹呢?
阿俏没有答话,一直带着沈谦穿过整个食堂,来到厨房附近,才扭过头,一本正经地说:“您请放心,我可是已经将它供了起来,好生看护着呢!”
沈谦听了,几乎失笑,阿俏却依旧板着脸转回头,一言不发地进了厨房。
“您且稍等一会儿,这鳗鱼面是要现下的,片刻功夫就好。”阿俏自己走到灶下,拨旺了火。锅里是浸着刀鱼骨熬过的鲜鸡汤,香味一阵阵地飘了出来。
沈谦则立在灶台的对面,望着阿俏在里面忙碌,修长的手指在灶台外围敲敲,施施然地问:“这馄饨面……我能吃么?”
阿俏一怔,记起沈谦的诸般忌口,转头问道:“先生是能吃鱼的对么?”
沈谦点点头,却说:“可是鲜鱼往往与葱配,所以要看这馄饨面里你加了什么。”
阿俏抬起俏脸,望着沈谦,突然眨了眨眼,摇头说:“没……里面什么也没加!不信我拆一个刀鱼馄饨给您看!”
她很干脆地取了一只还未下锅的刀鱼馄饨,小心翼翼地把馄饨皮拆开,沈谦见里面小小的一团,果然只是青灰色半透明的刀鱼肉,鱼肉很纯净,看不出半点杂质。于是他点点头,谢了一句:“劳烦阿俏了。”
可是沈谦依旧本能地觉得这馄饨里另有古怪,因为片刻之前,阿俏眨眼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这姑娘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
难道这又是偷梁换柱地混了些他不吃的食材在里面,又挟带了什么私货?
沈谦料来阿俏对他不会有恶意,丝毫也不显得紧张,只是半倚在灶台的另一侧,不急不躁地等着。
少时阿俏将馄饨面煮好盛出,连筷子与汤匙一起递给了沈谦,眼中带了稍许担忧,说:“先生请先尝一口馄饨吧!”
沈谦并不犹豫,用汤匙舀了一只馄饨送入口中。
他吃过刀鱼,也觉滋味颇美,只是刺多,吃起来太过繁琐。另外这江鲜,对于沈谦来说,无论如何都会带一点儿水腥气。
这回阿俏做的刀鱼馄饨可不一样,面皮底下裹着的是柔润的刀鱼肉,尝在口中腴而不腻,香味清新,全然没有鱼刺,细细咀嚼之后,鱼肉就自然而然地沁出甜味来,这淡却悠长的甜味……
“说说看吧!”沈谦将馄饨咽下,淡淡地开口。
阿俏见他将整只馄饨吃了下去,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说:“先生啊,您尝出这鱼肉与您以前吃的,有什么不同么?”
“没有半点腥气,反而有点儿甜。”沈谦一面回忆,一面说。
阿俏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恭喜先生,您刚才吃下去的那只馄饨里,有春天的小葱。”
沈谦忍不住伸手去扶额头:这姑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平生最抗拒的就是葱这种材料,不为旁的,葱有葱臭……旁人也可以说是葱香,只是那味道太过浓烈,他便不喜欢。
“可是你,你不是……”沈谦有点儿怀疑她刚才莫不是拆了一只假的刀鱼馄饨给自己看。
阿俏却取了一只小小的碟子过来,见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一把,都是时令新生出来的小葱,一概只有葱叶,没有葱白。
“先生食用的馄饨里,有葱白。葱白味道平和些,再者我事先将那葱白切到像头发丝那样细,然后混在刀鱼肉里,先生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啊!等到这馄饨下锅一煮,葱白易熟,熟后化为透明,就更加看不出、尝不到了。”
她说着俏皮地一扬头,说:“我知道先生忌食‘五荤’,应该是不喜欢葱过于强烈的味道,还有,葱切开来放在厨房里久了就会发臭。不过,葱其实是一件去腥提味的好东西,烹调时最好能够‘留其味而去其形’,最好让葱发挥了功效,可又让人完全吃不出来有葱,它这就能功成身退了。”
沈谦终于忍不住笑了,心里甜丝丝的,“留其味而去其形”,这姑娘,为了哄着自己吃一点自己平时不会吃的好东西,究竟是下了多少心思啊!
他就这么不说话,斜倚在灶台边上,望着阿俏微笑。
阿俏却渐渐地脸红了,头一点一点儿地低下去,半晌才说:“先生若是不喜欢……可以不吃那馄饨,只吃那鳗鱼面,也是可以的,面条里,什么都没加,是真的!”
沈谦实在是没忍住,“嗤”的一声笑出了声,随即托起整副碗筷,转身往吴校长那边过去。他的心里暖融融的,却不得不强令自己回过身离开阿俏,否则他还真怕他就这么盯着阿俏发一晚上的呆,把要想吴校长说的正事全忘了。
他身边有学校的学员过来问:“阿俏,山西老陈醋有么?”
“阿俏,胡椒面有不?辣椒油有不?”
“阿俏姑娘,咱再来点儿小葱花儿和烤芝麻,往馄饨面上一撒,香香的!”
沈谦只听到阿俏笑着连声答应:“有有,每样都有,大家一个个来,别着急啊!”
这个姑娘,锅里煮出来的,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最鲜美也是最朴实的底味,可她也一样贴心地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调味料,以照顾各人的口味。真是个周到细致的姑娘。
沈谦施施然地走回吴校长那里的圆桌,坐在吴校长身边。
“我已经尝过一点,味道的确很不错,虽说我有诸般忌口,可是今天这碗刀鱼馄饨鳗鱼面,却是难得我格外喜爱的美味。”
沈谦开口赞赏,吴校长、邓教授等座中之人就一起点了点头。
李善人郁闷至极,他吃了半天,阿俏做的这一碗馄饨面确实没有半点瑕疵。更要命的是,这姑娘还愣是做够了整个学校里的分量,人人都有份,连他和沈谦这样临时来客也能分享这样的时鲜。这样待会儿他岂不是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承认,他认可阿俏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了吗?
想到这里,李善人灵机一动,突然捂着喉咙大声说:“哎呀,有刺,有刺!”
有刺卡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