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师太一下子留下了阿俏她们四个人, 这令阿俏有点儿意外。
上辈子她记得自己输了冷淘素面这一局,就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静观师太只留下了姜曼容一个。
可是如今, 很明显,静观师太却想在她们四个人当中, 再选一人,作为她的传人。这是阿俏上辈子没有经历过的事,更不知道静观师太会再给她们四人什么样的考验。
没想到这位大师却欢欢喜喜地将她们几个迎进了大厨房,取出几个坛子,要她们一起来尝一尝几道腌渍的小菜。
还别说,阿俏为这冷淘面忙碌了一个早上,然后又是爬山, 又是张罗, 确实是饿了。她就老实不客气地去寻了碗筷,帮着静观师太一起,将瓷坛子里盛着的小菜盛出来。
“新鲜的,今天早上刚刚腌上的。”静观大师微笑着招呼几个女孩子。
寇珍等人也过来帮忙, 大家毫不客气地各自盛了碗糙米饭, 然后就着这些小菜开始吃饭。
阿俏仔细看了看,见这些“小菜”并非像她的酱园那样出产的“酱菜”,而是新鲜的菜蔬,烫熟之后再腌渍入味,水芹、木耳、藕片、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香菇……送入口中,脆脆的、软软的、香香的,每一件是下饭的好东西。
正在阿俏细细地品尝这些腌渍小菜, 打算辨清做法和配料的时候,姜曼容却一直打量着静观师太。她料想静观师太给她们的最后一场考验,应该就从这小菜上起。
果然,只听静观师太开了口:“最近有人求上门,想让我帮着做一款这些小菜的拼盘,我试着将小菜都做了出来,可是怎么也做不出满意的拼盘。大家用过斋饭,也帮我想一想吧!”
静观接着解释了:这间厨房里所有的食材和器皿她们都可以用,但是要以这些小菜为主,做一道拼盘。
“‘云林菜’毕竟是倪云林传下来的东西,不仅要好味,看上去也要美观雅致,方不负这‘云林’二字。”静观平和地向四个姑娘解释。
阿俏她们却相顾有些愕然能猜到这小菜上有考题,可她们万万没想到这考题竟然与烹饪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联,而是关于“美”的。
阿俏明白其中的情由:这“云林菜”的创始之人,倪瓒倪云林,身为元四家之首,美学造诣极高,有不少名画传世,画法疏简、格调淡雅。所以,这倪云林传下来的“云林菜”,怎么能够不“美”呢?
交代完这些,静观就说:“你们也不用着急,我先去前面看看她们四个去。你们尽管多想想,多试试也无妨。小菜反正都在这里。什么时候你们觉得妥当了,好看了,端过来给我,就成。”
阿俏她们四个都应了,大多已经无心吃饭,纷纷胡乱扒完了碗里的糙米饭,就将碗筷搁在一边,开始琢磨这些“小菜”。
阿俏数了数,见总共有十样小菜,大多是颜色比较深的,如那木耳、藕片、香菇、小片香干、带衣花生,也有清浅翠绿的,如那脆生生的水芹菜、烫过的青菠,还有些颜色非常浅,是新发的黄豆芽与绿豆芽。
正当阿俏还望着这些“小菜”暗自琢磨的时候,姜曼容已经起身,率先在大厨房里开始寻找合适的器皿。俗话说,美食美器,静观师太既然明确说了,拼盘要“美”,器皿是第一要务,姜曼容脑筋动得很快,率先就找了起来。
阿俏她们见状,也赶紧动手,一起寻找。可惜天不遂人愿,这西林馆的大厨房里,就只有白瓷与褐色的粗瓷两种。阿俏她们将所有能用做盛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放在桌面上,都是面面相觑:四只白瓷的扁平大盘,以及许多看上去十分粗糙的粗瓷碟子,这些碟子极小,口径不过一两寸,高半寸许,除此之外,就只有茶杯和用来盛腌菜的瓷器缸子了。
寇珍在四人当中年纪较长一些,当下开口:“这四个大盘,我们每个人一人一个,反正也用不到第二个去。这些小碗,大家用得着的就随意取用,你们说,好不好?”
一时阿俏她们都无异议,寇珍便叹了口气,说:“唉,这下子,不就是要逼着人雕花了么?”
她口中所说的“雕花”,也是厨技的一种,将西瓜、萝卜、黄瓜之类的果蔬加以雕刻,呈现栩栩如生的形状,放在盛菜的盘子上,作为对菜式的装饰,吃起来却是没啥味道的。
寇珍这一句话出口,姜曼容和吴晓梅两个相互看看,三个人又同时动手,又开始在大厨房里翻起来,各自去找想要的材料与工具。
很快,寇珍找到了几根新鲜的萝卜,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阿俏,问:“阿俏,你不找材料雕花么?”
阿俏尴尬地冲朋友笑笑,说:“我不会……”
寇珍刚刚开口,想说“你开玩笑吧”,可看了阿俏脸上的神情,她突然明白过来:阿俏真的不会雕花。
“家里……这种活计都叫二厨包圆了,嘿嘿!”阿俏向寇珍解释。她心里有数,要论这雕花的手艺,大厨房里的四个人里,恐怕要数姜曼容最好。因为酒楼菜多用到雕花,而姜曼容又是跟着父亲从小在酒楼长大的,恐怕一点点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帮着大人雕花了。
而她家做的是富贵菜,阮家标榜富贵人家的家常饮食,重视食物的本味多过外在装饰,因此阿俏平常从来不雕花,偶尔觉得一定要放个雕花才好看的时候,阮家就会有一名二厨出马,雕个红皮萝卜就成了。所以阿俏在这一项上,完全不在行。
听见阿俏这么说,寇珍是睁大了眼,而姜曼容与吴晓梅对视一眼,都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去了一名最大的劲敌。一听说阿俏不会雕花,她们两人就都觉得阿俏在本轮考核中必输无疑,一定是出局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了!”寇珍放下手中的萝卜,带着惋惜的眼光看着阿俏。
阿俏咬了咬下唇,勉强笑了笑,冲寇珍摇摇头,说:“没事的,我再琢磨琢磨。”
饶是这么说,阿俏心里却始终如同压上了块大石头,烦闷不已。她过去取了几只粗瓷小碗,分别将静观准备下的小菜一样样地盛在了小碗里,然后将那小碗盛在大大的瓷盘上,左看右看,却也始终没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到了这时候,阿俏真的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她觉得气闷非常,索性推开大厨房的门,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抬头望望望头顶上湛蓝湛蓝的一方天空,心里想: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适才静观师太说得很明白:每个人各自做一道小菜的拼盘,而且这拼盘要看上去美,并没有说要雕花。可如果不雕花,怎么才能叫这拼盘看起来更美呢?
阿俏左思右想,始终都没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回头一看,只见厨房里寇珍已经用个红皮萝卜雕出了一朵芍药花,青皮萝卜摆在她手边,大约一会儿是要做叶子。
而寇珍身后的姜曼容更是厉害,只见她手中的一根红萝卜上,凤冠凤头凤身已经渐渐显露出来,雕工精细,那凤凰的模样简直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姜曼容身旁,吴晓梅的水平大概与阿俏差不多,雕花刀都拿得不大对,她大约想要雕一朵花出来,可手里的菜蔬怎么看怎么像个铃铛。阿俏真的有点儿想劝她你要不就真的雕个铃铛吧!
见了吴晓梅的架势,阿俏就知道,若要赶鸭子上架是肯定不成的。她必须想出别的法子来。于是阿俏别过头,望着西林馆的院落。
这是个非常传统的古典院落,院两侧是草地,尽头的土垄里种植着一排排的菜蔬,角落则种了一丛秋菊,金黄色的菊瓣刚刚卷开。而院子中间正对院门是一条卵石铺就的小路,各种颜色的卵石深深浅浅,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却自然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阿俏忍不住心想:我这是在哪里,是要做什么?
她定了定神,自己告诉自己,她这是在惠山后的一座尼庵里,想要通过考核,拜“云林菜”唯一的传人静观师太为师。这云林菜,源自元四家之首的倪云林,这倪云林,最是讲究疏淡简约的美……
对了,美!说起菜式之美,再加上身处僧尼院,阿俏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五代时候的尼姑名厨梵正,曾用各种食材合成《辋川图小样》,能使“菜上有山水,盘中溢诗歌”,将摆盘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想到这里,阿俏豁地一下站起身,吃惊不已地望着眼前的卵石小径,那杂乱无章的各色卵石,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小碟一小碟腌渍菜式的样子。她忽然有些灵感,可是那灵感稍纵即逝,又倏忽不见了。
阿俏赶紧转身,回到大厨房里,拿起属于她的那只大汤盘,然后将一只一只的粗瓷小碟取来,摆在她的白色大盘里。阿俏看了看,始终觉得不满意,又回到院门口,呆呆地望着院中的卵石小路发了一会儿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的时间里,姜曼容的一只凤凰已经雕成了,她将各色小菜小心翼翼地布在凤凰周围,颜色相间,仿佛各色鸟儿前来朝凤一般。姜曼容看着自己的作品很是得意,扭头一看,见寇珍一道“百花齐放”也将将要大功告成了。姜曼容当机立断,马上托起瓷盘,起身就往外面静观师太那里赶过去她用的方法和寇珍所用的非常相似,所以谁先到一步,就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姜曼容出去的时候,见到阿俏闭着双眼立在院里,暗笑一声,觉得这个不会雕花的“阮小姐”定是在一筹莫展中。一面想着,姜曼容老实不客气地托着白瓷盘里的“百鸟朝凤”,径自越过阿俏,往前面的禅房过去。
脚步声响起,阿俏突然睁开了眼,她终于有了主意
这时候寇珍的“百花齐放”也已经完成了,她见到姜曼容先行一步出去,心里有点儿惋惜。不过姜曼容反正已经拔了头筹,那她索性就等一会儿再去静观那里。
于是寇珍又转头去看阿俏,只见阿俏依然将小菜都盛在那些粗瓷小碟里,反反复复,比比划划,交换位置。寇珍有些看不懂,免不了挠头,于是又去看吴晓梅,只见吴晓梅放弃了手中雕刻得不成样子的“铃铛”,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去院子里采了一朵菊花放在盘中,然后托着这朵“秋菊对景”,就往前面的禅房过去。
“我说,你这”寇珍刚想提醒,她这样乃是犯了饮食的大忌,可是吴晓梅走得又急又快,转眼就没了人影。寇珍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看看阿俏还在出神,她却有点儿等得不耐烦了,终于跟阿俏打了声招呼,自己托起白色的大瓷盘,带着那道“百花齐放”往前面的禅院过去。
寇珍到时,只见吴晓梅正坐在外面,双眼哭得红红的,而姜曼容正坐在她身边柔声安慰。
寇珍便知,这吴晓梅刚才犯了厨师的大忌讳,把不能直接食用的材料放在了成菜盘子里,定然是被静观师太指了出来,吴晓梅顿时觉得自己没了指望,所以才会坐在这里哭泣。
只听姜曼容柔声劝道:“你想想啊,这一回,你总不会是垫底的,万一大师还有别的考核,别担心了,你肯定还有机会。”可姜曼容越是这样劝,越是显得她语气与做派里满满的都是得意。
寇珍忍不住“哼”了一声,心想:小人得志!
不过她真的有点儿为朋友担心,阿俏,她能顺利过去这一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