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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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长房的人再次见到阿俏, 是第二天一早在早餐的餐桌上。

曲盛雪热情而不失礼貌地向二房的姐妹俩表示欢迎,同时又委婉地向阿俏提出, 这订婚宴的事,看能不能……

“我们说是请了百十号人, 可实际到场的不会有那么多的,所以也不会劳烦阿俏太多……”曲盛雪解释起来,多少也心存些忐忑。毕竟她们长房的主人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偏生请了侄女儿过来却要人家忙碌, 于情于理, 有点儿说不过去。

阿俏却无所谓地摇摇头, 说:“也不麻烦。回头我开一张单子, 伯母就安排人去准备材料吧!另外伯母这里原本就有三名帮厨的对不对?这三名帮厨我全都要用,另外我还需要您出面再寻两位手艺出众的临时帮厨, 一个要刀功好, 负责切配,另一个要看白案, 并且做一些杂活儿……”

“哼!”

阮清珊在一旁不悦地哼了一声,心想:活儿你都让旁人去做了, 回头要你做什么。

这话她却不敢在父母面前说出来。阮茂才和曲盛雪则一起在对面向阮清珊瞪眼睛。

“其实我来帮伯父伯母准备喜宴,也是存了一点儿私心,”阿俏选择无视了清珊的不悦,朗声说,“我是想请伯父伯母在婚宴上说明一下,呈上的菜式都是我们阮家积累多年, 千锤百炼的经典菜式。”

阮茂才想起自家的菜肴,很不住也有些激动:“还真是,当年若不是阮家一直经营这私房菜式,我也得不到家里的资助,能留洋念书,更别提如今的成就了。”

他留洋归来之后依附妻族,饮食习惯什么的都开始偏西化,可是一回忆起小时候自家厨房里飘出的那种浓香,也是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曲盛雪连忙点头说好,又说:“那我也真的赶不及想见识一下侄女的手艺了。”

阿俏却浅笑三分,说:“可能要劳伯母等到大姐订婚宴的那一天了。我这宴席,材料采买恐怕就要三天才能办起,事先准备又要一天,算算也差不多就是大姐的好日子了。”

听到这里,曲盛雪和阮清珊母女两个互视一眼,心里都有几分没把握。听阿俏的意思,这是直接跳过了试席的那一环节,而是到了订婚宴的那一天,直接上席面。到时候是好是歹就这么一锤子买卖了。

说实话曲盛雪对阿俏并不完全放心,当下就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得稍稍准备一点儿补救措施,万一阿俏不成,那……

阿俏稍稍看了看大伯母的神色,就知道对方在动什么心思。只是她抵达上海之后,心情一直很好,完全不想与旁人置气,所以也不说话。

阮清瑶也很精明,猜到长房这对母女该是对阿俏的手艺不放心,间接也是对他们阮家菜的菜式不放心。她暗自不爽,却不放在脸上,只管问清珊:“大姐,上回你信上说的那个,哪家银行老板家里的饭做得特别好吃的,是哪一家啊?”

阮清珊不知道,当即回答说:“是寇家,听说也是从省城那里搬过来上海的。”

阮清瑶故意大声说:“哦,原来是寇家啊!”

说着转头望望阿俏。

“怎么?”阮茂才曲盛雪夫妇都没料到这一出,十分好奇。

阮清瑶见阿俏不开口,便自己代劳,笑着说:“那位寇家主持家里席面的寇小姐,是我们阿俏的好朋友。当年她与阿俏在省城齐名,还曾和阿俏一起办过一道宴席,叫什么……烧尾席,可是风靡了一阵。”

“真的呀!”长房夫妇听着这消息笑开了花,原本曲盛雪还有些担心,可是现下听说阿俏和寇家那位小姐齐名,那可是一颗心完全放到肚子里去了。

曲盛雪笑吟吟地站起来,说:“我原本已经准备登报的稿件,打算今天送出去的。可一听说侄女儿这么能耐,我一定得再加上一句去。”

餐桌上人人高兴,唯独阮清珊拉着一张苦瓜脸。

那是她的订婚宴呢,在宴席上唯一能出风头的女人,该是她,该是她!

怎么反倒教这个小丫头片子逮着机会大出风头了呢?

阿俏却不管阮清珊的苦恼,自己去写了一张长长的食材准备和注意事项清单,拿去交给了曲盛雪。曲盛雪接过,看得咋舌,半晌方说:“侄女儿原说要三天才能将东西准备齐,我原本以为只是夸张,现在看起来真是如此。”

阿俏只笑了笑,说:“劳烦伯母了。三天之后等材料准备齐,我再来找帮厨们。”

然后她就只管将阮家喜宴的事抛诸脑后,自管自与阮清瑶一起,见识上海风物,有时候去宁淑的店里帮帮忙,又或是晚上去哪家洋人开馆子里去尝试没吃过的新鲜菜式,好像根本没将阮家长房放在心上。

阮清珊是真的有点儿着急了,她的婚宴近在眼前,到这时候连个菜单都没定下来,姐妹淘们问起喜宴上有什么她也说不出来。阮清珊当即去找母亲,拉着曲盛雪的衣袖问:“妈,她到底行不行,行不行啊!”

曲盛雪板了脸,说:“你爸说过了,不行也得行!”

阮清珊几乎要抓狂了,却听曲盛雪冷冰冰地在耳边说:“你最好盼着你的席面上真出了点儿什么岔子才好,这样阿俏以后会念着这件事儿,多少会给我们家一点儿补偿。否则啊……咱们家可是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真不晓得这到底怎么才能还上。”

阮清珊:……

阿俏全然不知伯母和堂姐之间有这样一番对话。她找了个机会,按照寇珍留下的地址,溜去寇家,辗转将寇珍邀出来见了一面。

“阿俏?”

寇珍见到旧友,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也来上海了?”

阿俏笑嗔她:“只许你来不成?”

她见四下里没有寇家人,便压低了声音问:“寇珍姐,你……你那位,近来有消息么?”

寇珍的脸腾的一声涨得通红,随即转为惨白。她眼中含泪,颤声说:“阿俏,你,你别说这种话逗我……”

她是真的当阿俏是朋友,所以也越发经不起朋友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有个机会,能离开寇家,你肯吗?”

寇珍知道阿俏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她说有机会,可能就真的是有机会。听到这里,寇珍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一下自己脑后那个梳起的圆髻,垂着泪说:“若是有机会,谁不愿意离开?再说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他也一样。我们能自己养活自己。”

“只是……”寇珍想了想去,到底摇了摇头,说:“寇家势力很大,我当初就是为了他能平安离开,才答允留在寇家的。”只有寇珍安安心心地听寇家的话,她所牵念的人才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好生活着。

阿俏点点头,在寇珍耳边说:“阿姐,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只要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上海不是个寇家能一手遮天的地方。你且稍安勿躁,等等看,一定会有转机的。”

从寇家回来,曲盛雪万般无奈地来找阿俏。她已经发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手,满上海地去找阿俏那张单子上开出来的食材了,可还是没能找全,缺了几样。

阿俏一面默默地勾单子上已经采买的食材,一面拟菜单,不到半个小时,菜单已经全部拟完,交给曲盛雪:“大伯母,若是有人问起订婚宴的菜单。您就按这个给就行。”

曲盛雪又惊又喜,这才明白阿俏是根据实际采买到的材料最终敲定菜单的。她又将那菜单看了几遍,小心翼翼地问:“侄女儿啊,你说……这些我们没买到的材料,是不是也可以用其他的材料略代替一下?”

阿俏所要求的,什么晒了整半年的江瑶柱、手掌大小的猴头菇、在炉灰里保存到现在的当年新笋之类,即便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也不是说了就能找到的。可是曲盛雪到底有点儿贪心,她盼着阿俏能多做几道惊艳的菜式,回头阮家可以吹一辈子。

阿俏听了却摇摇头,说:“已经冠了‘阮家菜’三个字的席面,就不可以了。”

那意思是,只要和她阮家无关,自然可以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反过来,就不行了。

曲盛雪无奈得很,但也没办法,只能由着阿俏去。

材料既然准备齐了,阿俏就不再出门闲逛,而是专心留在阮家,成天和帮厨们泡在一起,一起准备菜式。

曲盛雪嘱咐了家里的好几个帮厨,要他们把每一道菜式准备的过程都记下来,回头即便阿俏离开了,这些菜式他们也可以照着做。

然而根据这些帮厨反馈,阿俏只是带着他们处理最基本的材料,泡发、洗净、熬汤、蒸煮之类,现在根本还几乎看不出根本是那样材料是对应哪道菜式的。曲盛雪听了家厨的描述,只得作罢,回头一看阮清珊正在无所事事,忍不住也恼火,怒道:“你妹妹年纪不大,已经是一身的本事,你怎么也不想着跟人去学几手,将来在盛家,也能受用无穷。”

阮清珊非常委屈:“娘,我小的时候,可是您自己说的,我的手就是该用来弹钢琴、画油画、打网球的,怎么现在反而要我去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情?”

曲盛雪恨了:“谁说下厨烹饪是低三下四的事了?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那个男人的胃。你那个三妹妹之所以背后有那么大的靠山,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阮清珊登时睁圆了眼:“是这个原因?”

曲盛雪无奈地点点头。

阮清珊出了一会儿神,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妈,你放心吧,我再不济,也绝不会混得比个厨娘差。”

曲盛雪见她执意如此,叹了口气,摇摇头,下楼去了。

少时阮清瑶进了阮清珊的房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阮清珊,说:“给!这是我和阿俏一起送你的。”

“这是什么?”阮清珊刚和母亲吵过嘴,见了这东西就随手掷到一旁,嘟着嘴说:“我不要!”

那是一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了几道较为简单的家常菜式做法。

“你不要?”阮清瑶登时瞪起眼睛,“我现在要是将这东西从你家窗户里往外扔出去,保证会有人来抢!”

阮清珊气坏了,嘟着嘴说:“你们不想随份子倒也罢了,还用这个来混充礼金?别怪我以后再不记着这多年的姐妹情谊。”

阮清瑶也怒,说:“你放心吧,这东西要不要随你,阿俏也就是惦记着大家都姓阮这点儿香火情,才把这些都写出来的,都是适合你们上海本地的材料,做起来也很简单,无论是你自己做,还是交给厨子去做,回头呈上来,都是长你自己的脸!对了,明儿你结婚的礼金,我们一分都不会少你。”

她说着转身就出门,出门的时候也不忘了回头嗔一句:“这个大姐,也真是的,越大就越发长到钱眼儿里去了。”

说着阮清瑶“蹬蹬蹬”地踩着高跟鞋走了,留下阮清珊一个人在房里,气了半天,随手将册子掷到自己的书架上,再不理会。

第二天是阮清珊订婚的日子,天公作美,阮公馆门外花团锦簇,除了盛阮两家,不少上海名流都应邀出席。

可出乎阮茂才的意料,好些人他虽然送去了喜帖,但是没承望他们都能来的,可这天竟然到了不少。还有些确实不能来的,都送了贺礼上门。

只是这贺礼比较有意思,所有送来的贺礼,大多分成两份,一份给阮家,贺大小姐订婚之喜,而另一份则是指定要送给阮家三小姐,欢迎三小姐抵沪,并且希望有机会能为三小姐接风洗尘云云。

甚至还有来宾中的女眷提出想要亲自见见三小姐,给三小姐送份见面礼之类的,都一概被曲盛雪和一起过来帮忙的宁淑给挡驾了这时候阿俏正在厨房里忙碌,还真不是见人的好时机。

阮清珊眼看着这一份一份的厚礼送进来,而且给阿俏的都往往比给她的还贵重厚实,阮清珊这一口气就咽不下去。

她找了个机会寻母亲诉苦:“娘啊,您说着到底是我订婚还是阿俏订婚啊!”阮清珊事先画了一脸的浓妆,此时此刻,那眼泪就扑扑簌簌地往下直掉。

曲盛雪看了吓了一大跳,连忙说:“珊儿,千万别这么着,回头要叫人听到了这一出,你立刻就成上海滩最大的笑话!”

“可是,妈,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不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么,怎么这么多人追着她捧她?”

阮清珊眼看着她自己的爹一路小跑,冲到阮公馆门前去迎接一位五十来岁的长袍男子。曲盛雪见了也是一怔:“天哪,是傅五爷,傅五爷竟然也来了。”

她喜孜孜地一转身,握着女儿的手:“你可记住了,今儿你绝对是最出风头的新娘子,之后盛家结婚宴,场面就算再大,这到场的来宾也绝对比不上今天这些人份量重。以后盛家铁定会高看你这个媳妇儿。清珊你快自己收拾收拾,我去迎一迎傅五太太去。”

说着曲盛雪转身就走。

留阮清珊一个在窗前沉默了许久。

她小心地将泪水一一拭去,然后补了补妆,尽量让自己一点儿都看不出破绽。

阮清瑶说得对,大家都姓阮,这些人因为阿俏而来,可是等明儿上海滩的人念叨起来,却都只道是阮家大小姐订婚宴如此风光。

她其实该感激这个妹妹才是,她原本觉着上门来的穷亲戚,这会儿却让她在沾着光。只是这种“沾光”,让她心里,始终都觉得怄得慌。

只不过在上海滩大家族里混迹多时的其实都是人精,阮清珊很快就意识到,哪怕她再怄得慌,她也不得不接受阿俏带来的光,而且欢欢喜喜地沾着,谁叫人永远都是趋利的呢?

或许,她确实应该把阿俏送的那本小册子好好收起来,以后可能会很有用……

且不论阮清珊如何收拾心情,再度打扮得光鲜靓丽,与未婚夫一起出来,接受来宾的道贺,但就阮家这次呈上的席面而论,诸般菜式实在是太过惊艳,叫人赞不绝口。

有些人去过寇家,尝过“寇家菜”,此时比较起来,都说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而眼前这阮家菜在菜式的新颖之意上显然要更胜一筹。

也有人曾经去省城阮家大院里品尝过阮家菜的,这时候回忆起来进入“与归堂”楠木厅时那种庄重与宁逸并存的舒适感,以及阮家美食美器带来的视觉与味觉双重享受。这话说得好多人心生神往,恨不得插翅就飞到省城去。

“别这么着急,去省城之前先打电话订位子,不提前订,是根本订不上的。阮家一天最多只做三席!”

有人传授经验。

“一天只做三席?”闻者莫不惊讶,这不是摆着钱不赚么?

“人家阮家是要求精益求精,你以为是大锅菜流水席,一盆一盆地往桌上走吗?”说话的人觉得这是大惊小怪。

待所有热菜走完,奉上点心之前,阿俏亲自到席面上来看了一次。这下举座的来宾谁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或是向阿俏点头示意,表示赞许。但凡见到这情形的人便都心里明白,“阮家菜”的名气,这已经是传到上海来了。只要阿俏想,她现在就能在上海再开一家私房菜馆,而且预订能立即订到明年去。

然而阿俏却不卑不亢,谢过众人的来临与赏光,往身后那一对有点儿尴尬的新人那里一偏身,说:“今天是我姐姐阮清珊小姐订婚的大喜日子,这一出席面,是我特地为她和姐夫专门烹制,能得诸位盛赞,实在是感激不尽。也请诸位略劳动一二,一起祝愿我的姐姐姐夫,愿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一时席间来宾纷纷站起,掌声也响了起来,阮清珊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表现得镇定自若,一挽夫婿的胳膊,夫妇两个一起面对众人露出微笑,点头致意。

婚礼的司仪一见气氛正好,连忙将一只巨大的订婚蛋糕推了上来。等到点心上完,就该新人一起切蛋糕,分送各位来宾品尝了。

正在这时,席间末位女眷那里有个尖细的女声“啊”的一声惊呼,这声轻呼随即淹没在觥筹交错的嘈杂之间。

可是阿俏还是听出不对,这声惊呼,该是她二姐阮清瑶发出的。

阿俏不动神色,向席间来宾点头致意之后,悄悄挪到末席,一拉阮清瑶的手臂,问她:“怎么了?”

阮清瑶浑身都在颤抖,一副要哭又哭不出的样子,她手中执着一封书信,听见阿俏问起,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开口说:“是老周,老周他……”

阿俏一皱眉,赶紧抢过阮清瑶手里的书信看过,一折信纸,当即做了决断。

“姐,你先去房里,将我们身上带着的所有现洋都拿上,然后换一身衣裳,马上到楼下来。”

她说得简短,不容置疑,阮清瑶则渐渐冷静下来,浑身不再颤抖。

阿俏估了一下时间,说:“我这就去给士安打电话,他应该能派人马上来这里接你,你先去医院。我料理完这里最后一点事情马上就赶过来和你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阿俏的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想:周牧云,你这家伙,千万别真出什么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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