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在破亭躲雨是日暮,而这时,已是中午。
白色的阳光从石缝间直射过来,照在小钱的脸上。
这绝不是梦。
高大的树林枝叶舞蹈,清亮而神奇。
从长长的黑暗中突然出现在阳光里,眼睛经历着心惊的刺痛。
小钱虽然睁不开眼睛,但她仍死死盯住从树梢间,从两扇石门间扑过来的阳光。
一场虚惊。
是阳光,不是刀剑之光。
阳光是美好的,可是刚才,阳光几乎杀死了小钱。
若换别人,刚才这一惊,定会使人昏厥!
原来,小钱是在一座石屋里,她面对石门,坐在椅子上。
石门在蓦然间启开,强烈的日光竟使得她差点支撑不住!
石门前面,站着一个人。
就是这个人,在哈哈大笑。
小钱闭上灼痛的眼睛,道:“猛雄闭上你的烂嘴!”
只听猛雄道:“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你们也都出来吧。”
等小钱睁开眼时,猛雄的背后已站着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正是在船上举着菜刀要杀她的莽汉。
其他四个,依稀就是抬她上船的那四个人。
莽汉个子最大,看上去最威武,猛雄最小,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这六个人,都穿一色的白衣白裤。
虽然个子高矮不一,可眉宇间,似乎透露着某些相似。
说他们是兄弟,绝对没有人会怀疑。
可小钱一眼就看出来了,猛雄绝对不是其他五个人的兄弟。
猛雄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不是他们的兄弟?”
这时,小钱已经适应了明亮的环境,她的双眼不再细眯,可听了猛雄的话,她还是吓了一跳。
她装作睁不开眼睛的样子,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这六个人。
“可是这次你错了。”猛雄道:“我们是兄弟,是同父同母的兄弟。”
这下,小钱比被猛雄猜中心思还吃惊。
猛雄又道:“这其实并没什么奇怪。兄弟六人,我最小,五个哥哥都听我的吩咐,因为我是这座城堡的主人。”
小钱不信地:“你是主人?”
猛雄点头道:“是。”
接着又道:“刚才五哥已经说过,你是二十年来第一个到城堡来的人,也是第一个能够活着走出雄鹰堂的人。”
小钱不禁回头,望着身后很深很深的黑暗。
她想起那难捱的寂静和恐怖的毒蛇。
在阳光里,小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从石屋里走了出来。
身后的石门,便缓缓关上了。
这是一座破旧的城堡。
城墙是用大块石头砌成的。
连地上的通道,也是用岩石铺就的。
在高大的森林间,这座城堡显得有些神秘。
从城堡里吹出来的风也是冷冷的,这和刚才在石屋里突然打开石门接受阳光时的感觉是多么不一样!
那时,阳光就像刀剑,几乎要在瞬间将她割得四分五裂!
现在,空中的太阳是那么的微弱无力,那一点点仅有的暖意,还没有到达人的身上,便被从城堡里吹出来的风带走了。
狭长的通道两边,是非常坚固而笔直的石墙,只容一个人可以通过。
走在里面,生怕两旁的石墙倒下来,把人埋在下面。
因此,小钱总想走快点,可前面的猛雄,慢慢腾腾,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小钱不由得蹙了蹙眉。
猛雄道:“只有慢慢走,才能感受城堡的力量。”
小钱抬头,望着石墙如两面古老而雄壮的兵器,仿佛在述说无尽的悲凉而久远的故事。
“是谁建造了这座城堡?
这座城堡是什么时候没落的?
这些问题永远弄不懂,我也不想弄懂。”
猛雄道:“但这里起码有几百年的历史,你看,这些岩石,这些被风化的痕迹,没有数百年的时间,岩石绝不可能变成这样。”
猛雄一边说,一边抚着两边的石墙。
有许多岩石,被风化得进去一大块,仿佛用手轻轻一推,石墙便会坍塌似的。
只听猛雄又接着道:“建造这座城堡的人真是了不起,他们要把这么大,这么重的石头一块块堆砌起来,堆得这么高。
“这么坚固而又这么平整,不知道他们花了多少时间才造完这座城堡啊。”
顿了顿,猛雄接着下去道:“只有当我面对高大的石墙,面对这成千上万块岩石的时候,我才会感受到这座虽然破落的城堡到处充满了力量。
“这是一种足以令人震颤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自己会变得很小,又会充满力量……”
猛雄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比他所说的二十岁要小得多,可是他说出话来,深沉得让人有些吃惊。
狭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
前面出现的,是一大片凋落的残垣,在古树的掩映下,这片参差的残垣,触目惊心。
七个人走在这残垣的中间,地上的瓦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猛雄仍旧走前面,小钱跟在猛雄的后面,再后面是被称作大哥的莽汉,他用手捂住腰,显然,在石屋里他被“六弟”打断肋骨是真的。
莽汉后面是另外四个人。那个冒充六弟的五哥,走在最后。
这是一片旧城堡的废址。
散落的遗迹几乎占据了两座山之间的整条山谷。
走在这片废址遗迹中,小钱只觉得说不出的凄凉与悲怆。
猛雄站住,望着一截断墙,说道:“置身这里,仿佛在一片生机之中。”
猛雄接着道:“在枯叶与瓦砾的下面,掩藏着也许是最生动的故事。”
猛雄说着,双手背到后面,在秋风秋阳中,他的斜斜的身影,瘦长而孤独。
只听他叹了口气,低低道:“几百年前,不知有多少人参加建造这座城堡,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流血流汗造的城堡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接着忽地一转,声音变得十分响亮:“当我把它恢复原样的时候,你就会看到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堡,它会比皇帝的宫殿还要特别。”
小钱惊讶道:“你要恢复这座旧城堡的原样?”
猛雄道:“只要朝着一个目标前进,总有一天会到达的。”
猛雄脸上的稚气未脱,但他的话,让人感觉沉沉的分量。
这强烈的反差,使小钱害怕。
五十岁的她,不知在二十岁的人面前说什么好。
秋风簌簌。
群叶飞舞。
除了树叶,树枝和树影,其他都是静止的。
断墙,人和思绪,在秋风中一动不动。
良久,猛雄道:“钱小青,你累不累?”
小钱一惊,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猛雄道:“我想知道的我都知道,我不想知道的也知道。”
钱小青道:“知道得太多,有时会惹麻烦的。”
猛雄一阵冷笑,笑起来十分阴险,道:“当我惹来麻烦的时候,我总是可以转危为安的。”
说着又大笑起来,后面的五个兄弟也笑个不止。
钱小青道:“因为爱笑的人总是短命。”
钱小青淡淡道:“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
猛雄道:“哦?”
猛雄道:“虽然我才二十岁,可是,我能够看着你死,我就觉得我比你活得长。”
钱小青道:“你不想让我再活了?”
猛雄道:“教主让我杀了你。”
钱小青道:“这话已经有人跟我说过。”
猛雄道:“你不信?”
钱小青道:“不是不信,而是没有理由。”
钱小青接着道:“因为我是一个十分称职的人。”
猛雄道:“正因为你太称职,太能干,所以要杀你。”
钱小青道:“难道教主怀疑我有异心?”
猛雄道:“不是异心,而是野心。”
钱小青不语。
猛雄道:“你的野心太大了,你想控制整个武林。”
忽然,钱小青道:“难道你不想?”
这轮到猛雄不语了。
沉默了一会,猛雄才缓缓道:“我还小。”
钱小青道:“可你的胆子并不小。”
猛雄转身,注视着钱小青。
望着钱小青的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猛雄叹了口气道:“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从小到大,从年轻到老,从好看到难看。”
钱小青接着:“你也会像我一样丑陋不堪的。”
猛雄细嫩的脸笑了笑,天真地道:“如果人到死还可以像我现在这样子,该有多好。”
钱小青忽然冷笑道:“别人也许做不到,可你却做到了。”
猛雄道:“你是说我现在就要死了?”
钱小青道:“难道你不该死?”
猛雄在瓦砾上踱了几步,又道:“我真的还小。”
钱小青走到一堵残墙断壁中,道:“等你将旧城堡恢复原样的时候,你就是皇帝。”
猛雄道:“我只是说说而已。”
钱小青道:“这么小就知道这样说,等你长大了,那还了得?”
猛雄道:“比起你的野心,我并不算什么。”
猛雄说着声音一顿,厉声道:“钱小青,你去死吧。”
秋风不动。
枝叶不动。
猛雄这样说着,却并不出手。
他的五个兄弟也不出手。
猛雄让钱小青去死,难道真的要她自己上吊而死?
撞石而死?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凝立不动。
不动只在瞬间。
短暂得仿佛根本没有静止过。
至少钱小青没有。在猛雄说“钱小青,你去死吧”的同时,钱小青已经在动,她从衣袖里摸出一把短刀。
一把普普通通的短刀。
生锈。没有刀锋。
看见这把短刀,猛雄笑了。
也许他在想,钱小青的刀,如果能杀死一头羊,也算是奇迹。
猛雄当然不是羊,他要比吃羊的狼还凶狠百倍千倍,钱小青若用这把生锈的刀杀死猛雄,那更是一个奇迹。
如果真的有奇迹出现,没有人会错过观赏的机会,猛雄同样也不会。
他就这样笑着,眼睛盯住钱小青的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