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潇潇竭力想挣扎,但他这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只听钱老板接着道:“也许我是自私的,我先死,却把这里的孤寂、绝望和漫长的等待、焦虑和煎熬都留给了你。
“你比我更不幸,我死之前,还有一个人陪着我说话,听我把心里所想的讲出来。而你,在你要死的时候,也许像一片叶子,无声地腐烂。
“秋风愁雨,落叶潇潇……潇潇……潇潇。”
钱老板就这样自语着,缓缓伸出双掌,握住唐潇潇的手,闪烁着一丝暗淡的泪光。
唐潇潇只觉得自十个指尖,一股强大的气流缓缓注入体内,循环不息。
他的整个人,好像很轻,轻得就要飞起来似的,又好像很沉重,沉重得仿佛连睁眼都需要他花全身力气!
他的头上,感觉有一座大山压着,每时每刻都有被压碎的可能。
唐潇潇的眼前一片模糊,连钱老板的面孔也开始渐渐隐退……退去……退去……最后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没有颜色,没有声音,也没有生和死的愿望。
唐潇潇无力地闭上双目。
他心中的那一片茫茫无边的白,幻化成风中的云海,幻化成刀与剑的闪光。
在呼啸的风中,刀剑相交,发出无声的刺耳的脆响。
没有阳光,天空中一派柔和,俯首或者仰望,看不见肮脏而悲惨的决斗,看不见令人恐怖的阴霾。
仿佛云中漫步!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多长。
猛然间,前面出现一堵断岩,岩石开处,一支乌黑的利箭猝然闪射。
唐潇潇大惊,身体本能地腾空闪跃,堪堪躲过了那支利箭。
可是,他明明躲过了利箭,胸口却一阵剧痛,感觉有血注喷出。
唐潇潇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说:
完了,完了,我被利箭射中了,我就要死了。
剧烈的疼痛令他睁开了眼睛,原来他做了一场梦。
唐潇潇这一惊更甚,忙伸手去摸胸口,想拔掉射中的利箭!
从梦中被惊醒,唐潇潇的手一抚胸口,感觉湿湿的,接着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腥味!
血!
满手掌的血!
唐潇潇望着手掌上的血,吓得惊呼一声。
惊呼了一声之后,唐潇潇没有晕倒,反而坐了起来。
暗淡的烛光依旧闪烁,唐潇潇望见了钱老板。
钱老板也望着他,好像在对他说话。
好久,好久。
唐潇潇听不到钱老板说一个字。
唐潇潇伸手,擦拭着钱老板嘴角的血迹。
钱老板一动不动。
钱老板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跟几十年来一样,挺直的腰板依旧挺直,枯瘦的脸依旧枯瘦。
钱老板死了。
唐潇潇能动了,钱老板却不能动了。
唐潇潇不能动的时候,还可以说话。
钱老板不能动,连话也不能说了。
钱老板死了,他的血从嘴角流到胸前,又淌到唐潇潇的身上。
唐潇潇重又闭上双眼,他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把钱老板冰冷的躯体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下……
他想叫他一声师父。
他想再听他说一句话。
他想告诉他,他在孤独的时候唯一想念的就是他。
可是,唐潇潇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跪在钱老板身边。
蜡烛点了一根又一根,最后,唐潇潇就在黑暗中跪着。
黑暗中,没有昼夜之分,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唉!”唐潇潇终于叹出一口气,心里感觉好过了些。
“逍遥洞,逍遥洞……”唐潇潇自语道:“从今以后,我就是逍遥洞的洞主了。
一切孤寂和快乐都属于我一个。”
唐潇潇又点亮了一支蜡烛,拿在手上站了起来。
自从他五六天前掉进逍遥洞,他从未在洞里走过。
他不知逍遥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洞。
顺着岩壁,借着烛光,唐潇潇一直往深处走。
凭着脚步声在洞内的回响,唐潇潇明白这是一个十分宽阔的山洞。
角落里堆积着粮食,奇怪的是,里面还有食盐,就像是谁特意准备在这里似的。
这么多粮食和盐,就算一百个人躲在里面,吃上十年也吃不完。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搬进来的?
搬东西的人又是从哪里出去的?
东西可以搬进来,人可以出去,那么,一定有通道,只是找不到而已。
想到这里,唐潇潇一阵惊喜,继而又绝望地想道:
“钱老板也肯定这样想过,肯定找过,他找了几十年都找不到,我难道就可以找到吗?
唐潇潇走着,走着。
他一手拿蜡烛,一手贴着岩壁,就算一条缝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他都要停留好长一段时间,仔细观察岩缝的方向,大小,深浅,他多么希望,能够在这些石缝中间找到隐含的秘密或暗示!
可是,一切总是徒劳。
唐潇潇绝望了。他几乎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越走越深,空气也越来越潮湿。
感觉身上越来越冷。
总以为到了尽头,一转弯,又是长长的一个洞,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死一般寂静,像一把刀,割着唐潇潇的神经,山洞两边,怪石张牙舞爪,看上去仿佛凶狠的野兽,向唐潇潇的脸上扑来。
要不是唐潇潇拿着蜡烛,无论他怎样小心翼翼,他的脸都会被突兀而尖利的岩石撞得鲜血直流。
唐潇潇心里不住地叫苦。
他的眼睛,既要看头上的乱石,又要注意脚下的石头,小心被绊倒了。
忽然,他的腰上被斜伸而出的利石划了一下,辣辣的生痛。
唐潇潇一惊,刚转头去看,手中的蜡烛却倏地熄灭了。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巧合。
岩璧上的一滴水,不知积了多少年,一个月之前就应该滴落了。
可是它偏不!它要积得更大、更圆、更饱满,就在这一刻,就在唐潇潇转头的一瞬,无声地落了下来。
而且,刚好滴在蜡烛上,熄了这点灰暗而微弱的烛光。
如果唐潇潇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奇迹,那么,这一刻,他就要经历奇迹了——
唐潇潇手上的蜡烛一灭,他脚下的石头也跟着一滑。
黑暗中,唐潇潇疾伸手往两侧的岩壁上撑去,不料却撑了个空。
就在身子斜斜摔倒的一瞬,唐潇潇意念闪动,一股内力自掌间射出,接着躯体凌空一翻。
这一连串闪电般的变化,连他自己也十分自信:
他绝不会摔倒。
可是,唐潇潇还是摔倒了,而且摔得很重。
他忘了这是在山洞里,在乱石间。
他忘了他的体内已经拥有了钱老板几十年的功力。
唐潇潇这凌空一翻,足足可以腾空好几丈,山洞却不容许他如此挥洒,猛听得一声痛喝,唐潇潇的躯体硬生生撞在头顶的岩石上。
唐潇潇的腰背间,仿佛被人用同样的力量狠狠地击了几拳。
一声闷响,唐潇潇一头栽下。
不偏不倚,唐潇潇的额头,又猛然撞在一个硬物上。
唐潇潇好像听到了自己头颅裂开的声音。
唐潇潇心说:完了,这下完了!
可是唐潇潇并没有完。他并没有死。
唐潇潇接着又听到一阵比头颅裂开更响的“轧轧”声!
听到这沉重而又奇怪的声音,唐潇潇就知道,一定有意想不到的情景会出现。
唐潇潇用手一摸头,好像头还在,不仅没有裂开,伤得也似乎并不严重。
他的腰背间,这时也好像不痛了。
唐潇潇大喜,连忙小心翼翼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火石,点亮蜡烛。
唐潇潇先是一阵紧张,接着心中狂喜。
凭着烛火的亮度,前面一定有空气流入。
有空气就有出口!
唐潇潇兴奋得有些发抖,他真想大喊一声,可是无边的寂静却让他无语。
沉闷的“轧轧”声还在响,听上去是那么缓慢那么吃力,好像在移动一座山。
在唐潇潇听来,这声音不仅没有丝毫恐怖,仿佛就像仙乐。
唐潇潇擎着蜡烛,往响动的地方快步走去。
一扇门。
一扇石头的门。
沉重。结满了青苔。
好像有百年没有动过了。
一丝风,就从门的那边飘过来。
从混浊的空气中,唐潇潇好像闻到了山野和青草的气息。
这也许是幻觉,但幻觉有时却可以变成事实。
唐潇潇就这样对自己说:不,这不是幻觉!
唐潇潇跨过结满青苔的门,然后站住,转身,朝黑暗中俯下身去,拜了三拜,接着迈开双脚。
唐潇潇刚走几步,身后“轧轧”声又响起来。
不知唐潇潇触动了哪里的机关,沉重的石门又缓缓地关上了。
唐潇潇回望,心里念道:“不管前面有没有出口,只有往前走了。”
约走了一个多时辰,蜡烛点了三支。
这边洞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充饥,两边都是光光的岩石。
唐潇潇心中想道:“如果前面没有出口几天就饿死了。”
又走了一程,唐潇潇听到流水的声音。
他加快脚步,没多久,就看见了流水。
在烛光下,流水黑黑的,正无声地流着,偶尔发出“哗哗”的轻响,“地下河!”
唐潇潇惊呼了一声。
他蹲下身去,手伸进水里,水流差点把他拉了下去。
唐潇潇吓了一跳,忙缩回手,惊道:
看上去这么平缓的水,却原来如此湍急!
沿着地下河,唐潇潇身子紧紧贴住岩壁,继续往前挪移。
“水往低处流,只有逆水而行,才有可能回到地面。”唐潇潇一边想,一边小心地行走。
他所踩的岩石,有些被水冲得只剩薄薄的一层,像将要溶化的冰,突兀在水面上,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
唐潇潇提气,身子轻得如一只走路的鸟。
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时辰。
唐潇潇腹中开始饥饿,更糟糕的是,他的口袋里只剩一支蜡烛了。
在山洞里,没有蜡烛或许还可以摸索着前行,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没有蜡烛,百分之百会掉进水里去。
唐潇潇的额角开始渗出汗珠。
唐潇潇盼望早点走出地下河,却偏偏走不出。
他想走快点,又怕那层如薄冰一般的岩面会突然塌下去。
当唐潇潇的手中最后一根蜡烛只剩一点点的时候,唐潇潇又绝望了。
他叹道:“完了……真的完了。”
接着又叹:“注定走不出去……注定要死在这里……”
唐潇潇低头,注视着无声涌流的地下水,心里不禁想道:
“这条地下河不知道有多长,不知道流向哪里?
钱老板可以在逍遥洞里孤独地呆上二十年,想不到我却马上要葬身水底。
正想着,手中的蜡烛无力地暗淡下去。
随着唐潇潇的一声叹息,眼前的那丝亮光终于熄灭了。
唐潇潇不敢移动双脚,他的脚在发抖。
他真正感到了害怕。
唐潇潇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一个在死神面前也不会发抖的人。
可是他现在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分明感到了脚底的岩石在松动——
唐潇潇还没来得及移动,也许他根本没有移动的力气,只听“哗哗”的一声,合着湍急的水势,唐潇潇整个人便被卷进了水里。
落水的一瞬,唐潇潇反而坦然了:
死便死了,死在水里跟死在逍遥洞里有什么区别?
唐潇潇闭上嘴巴,却睁大了双眼,他心道:
我要看看清楚,死神究竟是什么模样。可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双目好像被挖掉了。
这时传来一种遥远的细小而绵长的声音,仿佛树叶在秋风里飘落。
以前,他从未留意过落叶的声音,现在他听到了。
唐潇潇最后对自己说:“这就是死神飞翔的声音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