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破车、古道、黄昏下。
一排榕树,侍卫般挺立。
毫无生气的夕阳,像一把酒壶,斜斟着,想灌醉什么人似的,自己倒先醉了,步履不稳地,向西而去。
它一定还留恋什么,总不停地回头,搜寻、张望。
它有没有看见什么?
它看见了一辆马车。
马是瘦马,车是破车,赶车的人却神采奕奕。
就算你看不清他全部面孔,也可以感觉他是一个十分快乐的年轻人。
当然,他就是钱公子。
他是黄鹤山庄最有钱的钱公子。
但他却赶着破车,骑着瘦马。
慢慢地行走着,仿佛跟夕阳在比慢。
古道坑坑洼洼,马车一颠一颠的。
一块石头,被轮子辗过,车子陡然震了一下。
童飞飞醒了。她揉了揉双眼,凝视着李弃儿。
李弃儿落寞的眼神注望着后面的道路,像是在数路边的榕树,又像细数路上的石子。
他一直这样子,整整两天了,童飞飞醒来,每次看见的,都是他的这种寂寞的神情。
童飞飞微笑着。
她心里是真的高兴,她已经跟李弃儿整整两天在一起了。
她把头靠在李弃儿的肩上的时候,心里就像靠着墙壁一样踏实。
跟李弃儿在一起,她不用再担心天门教的人会来杀她。
她想起高天凤好看的手和花姑的炒螺蛳。
李弃儿轻轻道:“你在想什么?”
童飞飞道:“我在想,十月初十,你就要跟飘香楼决斗了。”
李弃儿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刘大哥?”
童飞飞摇摇头不语。
李弃儿道:“你不要骗我,刘大哥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可以为他而死?”
童飞飞还是摇摇头。
李弃儿不再问,徐徐道:“人人都有不愿说的话……”
童飞飞望着他,忽然道:“十月初十,我们别去飘香楼,好不好?”
李弃儿微微一颤,道:“你以为我一定失败?”
童飞飞沉默了。
马车慢慢地行走,不带起任何灰尘。只有转动的车轮,不时地发出“轧轧”声。
看上去,李弃儿实在太疲劳了,他多么需要休息,需要躺在床上睡个三天三夜。
可是,他连眼睛也不合一下,让满身的疲惫侵袭他的心。
谁知道,他的心有多累?
童飞飞小声道:“靠在我身上歇一下吧?”
李弃儿没听到。
童飞飞轻轻擦试着他的额头,柔柔的手指,摸着他冷冷的脸颊。
李弃儿叹了口气。
望着蹒跚的夕阳,道:“这一天过去,只剩九天了。”
童飞飞再次道:“九天之后,我们不要到飘香楼,好不好?”
李弃儿道:“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
童飞飞道:“真的吗?难道真的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李弃儿不再说话。
他的胸口又隐隐作痛,他又想起蝴蝶。
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摆脱,尽管蝴蝶已离他而去,不肯再见他一面。
童飞飞又道:“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让你留恋,使你怀念吗?”
李弃儿茫然。
他的眼前变得迷蒙起来。
他的心像一块漂流的木板。
他问自己:“真的没有了吗……”
他又对自己说:“与飘香楼一战,是三十年的约定。”
他的心在叫:“不能毁,决不能毁约!”
“就是死了,也要死在飘香楼。”李弃儿喃喃道:“太阳落山了,这一天又过去了……”
古道的尽头,是一座渡口,宽阔的江面上没有一只船。
渡口边有一座小庙。
显是人迹罕至的缘故,庙里连根蜡烛都没有。
谁也没有下来。
马车就停在渡口边。
钱公子道:“没有船可以载我们过去。”
他的话,在渐浓的暮色里,听上去依旧十分快乐。
像是在马车上过一夜也是很高兴的事。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江水无声地流着。
童飞飞道:“怎么不走了。”
钱公子道:“已经没有路了。”
童飞飞道:“看来这一夜得在马车上过了。”
李弃儿道:“没有路,有船就行了。”
童飞飞想不到李弃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道:
“钱公子说,渡口边没有船。”
李弃儿道:“那一定是船。”
童飞飞正惊讶不解,只听钱公子叫道:“对,没错,那是一只船。”
听他声音,有船和没有船一样高兴。
远远的,船儿向他们漂过来。
船上点着一盏灯,深深的暮色里,江水混沌,暗红的灯像一只朦胧的醉眼。
没有木桨的欸乃。
船儿像知道这边渡口有人在等,不偏不倚,停泊渡边。
钱公子先跳上船去,喊了两声“艄公,艄公。”不见回音,便掀开船舱弯身进去。
不一会,钱公子探头出来,叫道:“两位客官,这是一只空船,咱们坐不坐?”
话音未落,两条黑影,轻飘飘落在船头。
李弃儿道:“船中有酒,当然要坐了。”
船舱里果真有酒,而且还有一盘牛肉干。
小小的船舱,有了酒香和牛肉香,便有了别样的情境。
三个人围桌而坐,船窗被一层薄纸糊住,那点灯光,便留在每个人的脸上。
钱公子道:“我最讨厌喝酒。”
李弃儿道:“你可以到船尾去。”
接着又道:“可我并不讨厌说真话的人。”
童飞飞一直注视着李弃儿,她从没有认真看过钱公子一眼。
钱公子道:“这里似乎没有人喜欢我?”
童飞飞为李弃儿斟了一杯酒,淡淡地:“这是你自己说的。”
钱公子笑道:“我总是说错话。”
李弃儿看着酒,眼里闪出光来,一仰头,喝下,道:“你经常说错话?”
钱公子又一笑,道:“我总是在说出来之后才知道话又说错了……”
童飞飞道:“就当你没说过,就当我没听到。”
钱公子道:“可是我已经……”
李弃儿道:“如果可以重新考虑呢?”
钱公子道:“我们不该上船的。”
李弃儿道:“你是说我们上人家的当了?”
钱公子点点头。
李弃儿又喝下一杯酒道:“可这是一只空船,根本没有人。”
钱公子道:“正因为没有人,才上了这船的当。”
这时,船已经离开了渡口。
满满的一瓶竹叶青,已被李弃儿喝了半瓶。
没有人的船,却有酒、有肉,就算是白痴也知道这里有问题。
可三个人都上了船。
钱公子把头伸出船舱,渡口已看不见了。
他小声道:“对岸不知在什么地方。”
又过了好久。
竹叶青已被李弃儿喝得差不多了。
他的落寞的脸神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没有生机,没有表情。
钱公子就这样一直看着李弃儿喝酒,看着童飞飞为他斟酒。
这是一个温柔而细腻的女人。
这是一个妩媚而不轻浮的女人。
童飞飞依在李弃儿的身旁,看上去,他们一点都不相配。
李弃儿像一株将要枯萎的树,她就像一朵鲜花。
钱公子道:“你们两个,真是天造的一对。”
李弃儿眼也不抬,道:“如果再说一遍,你就应该回到自己的破车上去。”
钱公子道:“凡是天造的,都是不相称的和不谐调的。”
接着又道:“就像仇恨与痛苦,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快乐一辈子,而有些人,却要战死。”
李弃儿喝了一杯酒,道:“战死是光荣的。”
钱公子灿然一笑,道:“可是,想战死的人往往是矛盾的,战死也遗憾,不战死也遗憾。”
李弃儿不说话,无动于衷地喝着酒,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香。
童飞飞不曾喝酒,闻着这酒香似也醉了。
李弃儿从未看过童飞飞一眼。
突然,李弃儿放下酒杯,淡淡地道:
“外面的朋友,进来坐吧,夜凉风冷。”话音落处,进来一个人。
一个丑陋的女人,苍老,漠然。
钱公子和童飞飞都吃一惊。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到这船上的。
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李弃儿望了女人一眼,道:“这是你的船?”
女人摇摇头。
李弃儿便不说话,望着桌上最后一杯酒。
女人道:“这里真臭。”
童飞飞蹙了蹙眉,觉得她说的话,有些恶心。
钱公子却笑了,道:“你说得对,这里是有些臭。”
女人道:“这很像是死人的味道。”
童飞飞脸色又变了变,她觉得这个女人,有些不可思议。
李弃儿不喝酒,却说道:“这里是有一个死人。”
谁是死人?
童飞飞?
钱公子?
这个女人?
还是李弃儿?
女人道:“坐在装死人的箱子上喝酒,是不是觉得很香?”
童飞飞惊叫着跳下来。好像现在才知道她坐着的原是一口装死人的棺材。
李弃儿将最后一杯酒也喝掉,道:
“死人又不会用刀捅我的屁股,有什么好担心的?”
女人叹了口气,道:“是不用担心,只是你知道这个人是谁杀的,就一定会担心了。”
李弃儿果然道:“这个人是谁杀的?”
女人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李弃儿道:“我知道。”
女人道:“哦?”
李弃儿道:“你是昆仑小仙女。”
女人点点头,道:“天下第一快刀,见识果然不一般,我是小仙女。”
李弃儿道:“飞月流星,不知勾去多少人的魂魄。”
小仙女道:“你应该看看棺材里的人是怎么死的。”
她苍老的脸没有表情,好像又知道得很多。
棺材打开。
灯光下,一张脸如桃花艳丽。像一个女子睡在酣梦里,安详、宁静,没有痛苦和没有惊讶。
她的眼睛似乎才刚刚睁开过,她的鼻息似乎还在流动。
她好像在侧而倾听,他们说的话她好像都听到了。
童飞飞呆了呆——这就是死人?
美丽的死人,生动的死人。
李弃儿也被如此高明的杀人手法所震撼:
能够杀人于无形,死了还像活着一样,没有异样的感觉,这种杀人的速度当真匪夷所思。
注视着灿若桃花的死人的面孔,钱公子不觉喃喃道:
“这样死法,真是太幸福了……”
小仙女道:“可是她的脖子已经断了。”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因为,死人的脖子上根本看不到丝毫血迹。
又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
因为,死人确确实实死了。
李弃儿望了良久,缓缓道:“只有飘香楼的剑才能做到这一点。”
飘香楼!
飘香楼的剑客竟会将人杀了装在棺材里放入船中!
小仙女点头道:“唯有飘香楼。”
童飞飞骇道:“这是飘香楼的剑杀的?”
李弃儿道:“而且,这个被杀的人也是飘香楼的人。”
沉默了一会,李弃儿又道:“这是飘香楼的一个妓女。”
小仙女道:“你认识她?”
李弃儿摇摇头,道:“我认识她的剑。”
她的剑,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
可是现在,她已经躺在棺材里,已经死去,美丽如凋零的花。
美丽的背后,生命原是这般的脆弱、易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