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从未见过这么怪的人。
她不知遇见这样的怪人是运气还是晦气。
清香成为清香阁的主人已二十年了,这个人在清香阁也二十年了。
清香阁的每个人都想去趟浓香阁,可这个人却不。
二十年来,他只是下棋。
他也不是跟别人下,他只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而且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本棋谱,一个人,静静的,照着棋谱上的路数,有时,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就这样重复着。
其实,棋谱上的棋,他闭上眼睛都会下了,可他还是认认真真,照着棋谱下。
清香阁的其他人也从不去打搅他。
他也不愿别人打搅。打搅他的人都倒了霉。
二十年,清香阁的面孔换了又换,人来了又走了,只有他没走。
别的人都去浓香阁享受浓香阁里的乐趣,只有他还在清香阁下着棋。
清香阁的面孔,他也不是完全陌生的,有几个人,他已是见过好几次了。
每一次见面,虽然隔了好几年,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在心里说:难道浓香阁的女人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值得你们如此追求?
这只是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他从不去多想,他也不愿去多想,本来,他就不是一个爱管别人闲事的人。
对于他来说,所有的时间,光下棋就能给他带来荣誉和权力?
清香阁的人都觉得无法理解。
清香也无法理解。
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就是他。
他在清香阁呆了二十年,可说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二十句。
他来的时候已四十多岁,现在少说也有六十岁。
六十岁的人,本是爱唠叨的,可他却沉默着,少言寡语,开始几年还说过几句话,如今是一年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好多人以为他是一个哑巴。
他从没有到过河边,像别的人一样,伫望对岸,闻一闻浓香阁飘过来的花香,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棋盘和黑白子之间。
棋盘是刻在石板上的,棋子是最常见极光泽的陶瓷。
石板的两边有两条石凳,供下棋的人端坐。
两条石凳,一条已被他坐得溜光发亮,另一条却粗糙不堪,看样子从没有任何人坐过。
事实上,这条粗糙的石凳也是有一个坐过的。
可惜这个人只坐了五分钟,就被他用内力震伤了内脏,两个时辰之后,便死了。
那是五年前,夏天的清早,雾还没有散尽,他一个人已在下棋,而且已照着棋谱下了两盘棋。
一个年轻人对他说:“我们下一盘吧。”他头也没有抬,也没有说话。
年轻人就在他对面坐下了,并且毫不犹豫地在棋盘上点了一颗子。
他没有应对,还是照着棋谱续盘。
年轻人说:“你的这步棋是死棋。”
他身子微微一震,他开始为年轻人惋惜,他在心里对年轻人说:
你是来找浓香阁的女人的,不应该来找我,更不应该说错话。
说错话是要倒霉的。
因为,他一生从未走错一步棋,年轻人竟说他的这步棋是死棋。
五分钟之后,年轻人就起身离去,两个时辰之后,清香阁与浓香阁的界河里漂起一具尸体。
从此,两条石凳只剩下他一个人独坐。
阳光每一天从竹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照在棋盘上斑斑驳驳的,还有小鸟,在竹林中鸣叫,静极了。
他就一个人下着棋,黑一步,白一步,从来不会觉得厌倦。
他的生命,除了下棋好像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或者,他在黑白子之间寻找什么秘密?
清香再聪明,也解不开心中的疑惑。
这疑惑,在她心中已淤积了二十年。
又是秋天了。
地上的草木开始枯萎。
清香随便理了理额角的一缕乱发,她看上去很苍老,虽然她只有五十岁。
二十年来,她几乎天天看着他下棋,她站在他前面,也不跟他说话。
她并不是在看他下棋,她站在他的前面,只是在观察他一年四季的变化。
最后她还是失望了,她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异样之举。
他的脸色总是平和的,她甚至没有见他皱过一次眉头。
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清香始终猜不透。
清香快要失去耐心了。
二十年,七千多个日夜,心中的疑惑使她过早地衰老了。
可是,她不得不这样,她是清香阁的主人,清香阁的主人就应该对清香阁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决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糊涂和大意。
弄清每个人的意图,是她的职责,只有这样,才不会发生任何不测。
她知道,飘香楼是绝不能容忍失职者存在的。
她之所以还是飘香楼的一员,而且还是清香阁的主人,是因为她二十年来从未放弃过解开这个谜团的努力。
应该说,清香是称职的、努力的,尽管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清香抬头望一眼散淡的空气中飞逝的鸟影,加快了脚步。
这是一片很大的竹林,疏密相间。
十八座阁楼分散在竹林的怀抱里,每一座阁楼里都住满了人,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在清香阁,只有她是女人。
能够自由出入清香阁的人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至少,他们得打败十八个挑战者。
他们都是江湖中的好手,有一身惊人的武功。
可是,他们到这里的目的,最重要的是找女人。
以他们的身份,在哪里都可以找到漂亮的女人,他们有身手,又有钱,只要他们愿意,一招手,就会有很多女人爬到他们床上来,可是,他们却甘愿到清香阁受苦。
在清香阁,他们得自己洗衣服,自己烧火做饭,连菜也得自己种,他们一步也不愿离开这里,他们在等候浓香阁的妓女的挑选。
有两个人,在清香阁住了八个月,有四个人,在清香阁生活了两年。
时间最长的,要算他。
他在清香阁二十年。
他就住在最东边的那座阁楼里,他也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还自己跟自己下棋。
阁楼里住着十八个男人,每一次,浓香阁的妓女从阁楼里带走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被看中,被带走,可是,十八个人中,总有十七个人失望。
浓香阁的妓女来挑人的时候,他总在很远很偏僻的地方下棋,所以,他从未让浓香阁的妓女挑中过。
据说,浓香阁的妓女来挑人的时候,男人们都得蒙上黑布,绝不许偷看。
这是规矩,任何人都不得违反,违者,不是被刺瞎双目就是割掉舌头成了哑巴。
这规矩听上去既恐怖又可怕,但还是抵挡不住人的好奇心,二十年来,已有三个人被刺瞎双目,四个人被割掉了舌头。
到底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从不去关心,也不问阁楼的任何人,他除了想吃的时候吃一点,想睡的时候睡一下,就知道下棋。
下棋的地方离阁楼很远,也是在一处小竹间。
秋天,天亮得晚,他便在蒙蒙的晨光中端坐,直到小鸟叫起来,直到可以看清楚石板上纵横的线路。
这就是棋盘。围棋的棋盘。
他每次注视小小的棋盘,就像看见了辽阔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的阡陌。
他把黑白棋子一颗颗填上去,棋盘上就会变幻出河流和山川,或奇峰怪石,或深幽婉转。
有时是荒凉的沙漠,有时又像葱翠的绿洲,有时顺着崎岖的山路前进,行到最后竟然是绝壁。
这些幻象,在方寸棋盘和简单的棋子间跳跃,演变,而且没有一次出现的情形是重复的。
就这么奇妙,也许,奇妙的境界只有他才能领悟。
在这千万次的奇妙幻景里,他在寻觅怎样的契合或怎样的真实呢?
秋天的风已有些冷。
天空迷蒙而灰暗,仿佛不愿睁开昨夜还未睡醒的眼。
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比他更早就坐在石凳上。
这是二十年从未出现过的事情,在他的意识里,这是绝不会出现的事情,因此,当他看清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时,不禁呆了呆。
“你是谁?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可是他偏不。
他就这样坐着。
也许多年的缄口不语使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难道他真的变成哑巴了?
当然不是的,他心里十分清楚,那人既然来了,就一定会让他知道原因,他不需要问。
果然,那人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问我?”
他还是没说话,沉默着。
那人又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他连嘴角都没有动,在散淡而灰暗的晨雾中像一块石头。
“金刀陈标已经死了。”
那人道:“我是大九。”
大九也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微微张着。
大九接着道:“可是他没说刀谱在哪里。”
天空渐渐泛白。
他可以看清大九的眉毛湿湿的,显然在秋夜里等了他很久。
大九也木然的没有表情,仿佛还怀着极大的惊惧。
散淡的雾终于散尽,两人中间的棋盘像一张精致的网。
看到棋盘,就想到下棋。
“我们下一盘吧。”他说。
原来他不是哑巴,而且他说话的声音还很好听。
他在二十年的时间里没有说过二十句话,今天一大早却说了两句话。
他的第二句话是:“你来得太晚了,这里已没有你的座位了。”
不知何时,清香已站在旁边。
清香苍老的脸二十年没有笑过了,现在却笑道:
“我还来得太早,不然,你就会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
“你又没问过。”
他说:“其实只要你问我,二十年前我就会告诉你。”
接着又道:“这样的话,你也许不会这么苍老了。”
他虽然说话,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道:
“今天,你既然问我了,我就告诉你,我叫孤独岩。”
“孤独岩?”清香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是你。”
“怎么?”孤独岩道:“难道你以为我早死了。”
清香道:“二十五年前一战,江湖都传说孤独岩是大赢家。”
清香接着又道:“据说孤独岩还得到了本举世无双的刀谱。”
孤独岩没有表情的脸终于也露出微微的笑容,缓缓道:“孤独岩从来都是赢家。”
说着笑容一收,又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猜不到我是谁?”
清香叹了口气道:“因为在十年前,江湖上又出现过孤独岩。”
孤独岩似乎吃了一惊,道:“可我已经在这里下了二十年的棋了。”
清香顿了顿,道:“所以,如果十年前出现的孤独岩是真的,你就是假的。”
孤独岩又笑道:“如果我是假的,那么,谁又能证明你是真的?”
大九一直未说话,此时插道:“我们下盘棋吧。”
孤独岩马上不说话了,表情也恢复先前的平和。
秋天,早晨的一缕清淡的阳光照在他的额上。
他的额头,润滑而无皱纹,太阳穴微微凹进去,一派威严。
大九虽然说要下棋,却也正襟危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身子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
并不伸手抓子。
空气重新凝固。
尽管阳光给萧瑟的秋天添了生机,四周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流水声和鸟儿飞过的影子。
旁边一丛矮竹,不摇曳,小小心心的样子,像是在仔细思量什么。
足足有半个时辰,两人就这么坐着,四只眼睛盯着空空的棋盘,像是要从棋盘上找出金子。
其实,对孤独岩和大九来说,金子一点也不重要,不稀罕。
那他们在找什么呢?
清香也站着。
她的影子投在棋盘上。
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解开了。
她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年轻了十岁。
她的脸上洋溢着光彩,她要把内心的轻松愉快释放出来。
可是,她却不能这样做,甚至连跟她讲话的人也没有。
她只能陪着他们沉默。她也把眼睛盯在棋盘上。
又过了很久。
孤独岩没有动,大九也没有动,动的,只是影子,只是越来越浓的秋意。
下棋,把轻轻的棋子摆在棋盘上,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对孤独岩来说,这是何等的困难。
二十年来,他何止下了千万盘棋,可黑白棋子的变化何止千万种。
每种变化都会组合出不同的图案,在别人眼中,黑色、白色的棋子是单调的,静止的,可在他看来,黑白棋子的组合充满了复杂而丰富的玄机哲理,每一种组合都是一幅画,一种提示。
而这种画面和提示都会带给他无尽的遐想。
实在太难以落子。
不过,孤独岩已经走了一步。
空空的棋盘上,一粒黑子,在散淡的光线里发出暗红,像点在额头的一颗黑痣。
大九很快应了一步,他把白子走在自己的角上。
第二步,孤独岩下得很快。
第三步,孤独岩同样下得很快,好像考虑都未考虑,便将黑子填上。
第五、第六步……开始还可以分清黑白之势,渐渐的,黑白棋子便绞在一起了,就像海浪和泡沫,就像叶片与光影。纠缠着,集结着,分不清来源去势。
清香觉得头有些晕,眼睛有些刺痛。
她想把目光移开,让双眼休息一下,可是却怎么也移不开。
清香吃了一惊,急忙把双目闭上。
耳边只听得落子的轻响。时缓,时急,有时隔着漫长的一段时间。
清香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黑白棋子纠结不清的盘面。
睁眼的一刹那,清香仿佛看见一条湍急的河流在两座大山的夹缝里穿行,又像一只白鹤冲天而逝,而白鹤的头顶,黑子像一把沉重的刀,把整个天空都掩盖了。
忽然间,棋盘上又变幻出无数的利箭,竭尽全力向四周劲射,暗红的血纷纷洒落,而血腥的气味又以惊人的力量将白色的利刃窒息!
孤独岩和大九神情肃穆,身子凝立不动,执子的手或急或慢,或轻或重地点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棋盘在无尽地变化着。
清香只看了一会头又晕眩起来,眼睛像被磁铁吸住一般,想移动分毫都觉困难!
清香重新闭上双眼。
她的脑子里却还放映着奇怪的画面!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个疲惫的声音道:“我们又都输了。”语犹未了,又听见一阵乱子的脆响,清香睁眼,只见整盘棋已乱了。
大九的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
他一声不吭,注视着混乱的棋盘。
孤独岩也似经历了一场激战,声音都变了:“还是没能走出棋谱的残局。”
大九一脸茫然,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清香抬头,太阳已暗淡无光,像一面被布包住的铜镜。
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这一盘棋竟然下了整整一天。
秋,又冷了一点点。
这点冷,在清香的脸上,却凝成严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