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相交。
路两旁的树,瑟瑟的,偶尔,一两片树叶飘落。
枯黄、阔大的叶子,在渐冷的秋风里,在不由自主的落着。
一片又一片,没有人能使它们在树干上多停留一会。
没有人能改变它们的方向。
有风的时候,它们是孤单的。
没有风的时候,它们也是孤单的。
它们孤单。
有一个人却比它们更孤单。
孤单的叶子就落在孤单人的肩上。
这个孤单的人,就是李弃儿。
李弃儿浑身抖了一下,仿佛不堪一片叶子的重负。
他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致使自己倒下去。
他在风中停了一会,等落在他肩上的叶子顺着衣服滑落到地上,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才迈开脚步。
他是不是病了?走得这么吃力?
李弃儿没有抬头。
他的腰上,挂着一把弯刀。
这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刀,就那么随随便便弯曲着。
不像七,不像弓,倒像农夫割稻子的镰刀。
没有闪光,但也不生锈。
如此平常的刀,就算把它丢在路中央,一百个人看见它,有九十九个会把它一脚踢进路旁的草丛里。
那个不会把它踢进草丛里的人,一定是个识货的人。
这把既没有光辉,也不生锈的刀,是江湖上最快的刀。
最快的刀是什么刀?
快刀王的刀。
快刀王的刀当然是刀中之王。
农夫的刀大多是用来割稻子的,而他的刀是割脖子的。
除了脖子,他的刀绝对不割其他任何东西。
江湖上见过这把刀的人不少,但没有人看过这把刀是如何飞出去的。
因为,看过这把刀飞出去的人都已经被割掉了脖子。
没有脖子的人虽然也是人,但那是死人,而且,绝不会是一个完整的死人。
人头是人头,身体是身体。人头与身体绝不会连在一起。
割脖子的刀就挂在李弃儿的腰上。
显得那么落寞,没有一点生机。
像这片广大而凋零的树木。
像他的脸神,他的眼神。
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毫无生气的人会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快刀王。
他为什么这么孤单?
他的脸为什么这样苍白?
他要到哪里去?
他的身后是茫茫的原野,他的前面也望不到村庄和炊烟。
谁也不知道,他能够走到这里到底走了多少天!
谁也不知道,他还能走多久,走多远!
但,他的脚步却是坚实的。
一步,一步。
没有人会相信他会突然之间倒下去。
可是突然间,他真的倒下去了。
在他倒下去的瞬间,他的眉宇间似乎流露出一丝微笑。
没有人能够察觉。
因为他的脸太苍白,太没有生机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那颗只有他才能感觉的心,最后一搏,是那么的强劲有力,就像勇士用尽最大力气在擂鼓。
而后,震天的响声后是沉寂。
他的微笑和惊喜其实在心里,没有人看得见。
好像在说,我终于死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太阳就在头顶。
秋末的阳光,一丝一丝,挟着凉意注视着地上的万物。
太阳是阴冷的,阳光照在身上,也让人感觉不到温暖。
虽然没有暖意,但这个女人的脸上尽是笑容。
她的笑,可以用任何美丽的字句来表示:鲜艳、满足、清亮。
只是有点残忍。
此刻,连残忍也不见了,只留下甜蜜的笑。
她就站在李弃儿倒下去的地方。
她握剑的右手有些颤抖,但绝不是害怕引起的发抖。
她的脸因了兴奋而有些发胀。
细腻而生动的脸,因了这一分潮红而显得越发可爱、美丽。
但她还是一动不敢动,她注视着地上的李弃儿。
好像不相信眼前的人会这样简简单单就死去。
只一剑。
这一剑,也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凌厉,那样悲壮。
她不相信,江湖上最厉害的快刀王,会在她的一剑之下就倒地。
足足有一刻钟,她的全身每一根神经绷得紧紧的,双眼没有眨动一下。
她注视着地上的李弃儿,心里至少准备了七七四十九种变化,以防止李弃儿的突然攻击。
终于,她长长吁了口气。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叹息。
又一片树叶飘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剑锋上。
无声地,叶子一分为二。
再无声地落地。
好利的剑!
“好利的剑!”她吓了一跳,握剑的手不由地紧了紧,如临大敌,四下里倾听。
然而什么也没有。
明明听见有个声音说了句“好利的剑”,难道是幻觉吗?
女人笑了。
继而欣赏起自己的剑来:这确是一把好剑,剑锋就像是从云隙间闪射的光。
柔和、凛冽、摄人心魄。
现在,她的心里比她脸上要高兴得多。
因为快刀王李弃儿就死在她的剑下。
不出三天,她的这把无籍籍名的剑,一定会传遍江湖。
她的这把原本只值几两纹银的青锋剑,身价至少可以增加一万倍。
她不由得用左手轻抚剑身,激动得有些抖擞,口中喃喃地说:
“李弃儿是我杀的,我杀了李弃儿?”
“你为什么要杀李弃儿?”
“因为……”
突然她整个人僵住了。
脸色刹那间变得灰白,胸脯因惊悸而急速跳动着。
她的舌头似乎也僵了,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谁?……为什么……不……现身?”
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声音。
“真是见鬼了。”
女人收起剑,微微伸展了一下因过度紧张而僵硬的躯体,转过身,刚想走,身后又传来声音:
“你为什么要杀李弃儿?”
这一惊比刚才更甚。
“哐当”一声,手中长剑落地。
她连转身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声音尖利,像是竭力喊出来的。
只是,在极度的恐惧当中,喊出来的声音听上去却很微弱。
“鬼是不会说话的,我当然是人。”
女人已经不能再动了。
如果真的是鬼,她也许还不会这么害怕,凭她的武功,对手可以一直跟着她,而且连呼吸也听不到。
可是听声音,那人又离她很近,就像是嘴巴凑在她的耳朵上讲话的。
这种人,不用说有多厉害,但起码比鬼更难对付。
一旦被这种人缠上,一定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她仿佛连思想的能力也消失了。
幸好,她的嘴还能够动。
“是人……我……为什么看……不见……”
“看不见我,你还能够杀了我吗?”
女人的嘴张着,好像一辈子也合不拢了。
她明明看见她的剑刺透李弃儿的咽喉。
她的那招“不留痕”剑法,可以穿透人的咽喉而一点也看不出痕迹。
到目前为止,至少有六位江湖一流高手死在她的剑招之下。
她明明看见李弃儿在她一剑刺穿咽喉之后才倒下去的。
这怎么可能呢?
究竟错在哪里?
没容她细想,只听李弃儿道:
“你知不知道,江湖上谁的刀最快?”
“知道,李弃儿的刀最快。”
“你知道我的刀比你的剑快,为什么还来送死?”
李弃儿的声音像一把淬火的刀,剜着她的心。
她知道她的脸一定很惨,她更知道她的下场将更惨。
一阵强烈的恐惧过后,她用力咬着嘴唇,直到疼痛的感觉盖过恐惧。
她的眼中似乎恢复了风采。
昂了昂头,说:“你知不知道,江湖上谁的剑最快?”
“飘香三剑的剑最快。”
听了李弃儿的话,她的脸似乎又有笑意。
虽然这笑意有些勉强。
“可惜你不是飘香三剑,对不对?”
李弃儿没待她回答,又接着道:
“你只是飘香楼的一个妓女。”
这个女人是妓女!
妓女是专门陪不同的男人上床的女人。
妓女为什么要杀快刀王李弃儿?
难道她不知道快刀王的弯刀是用来割脖子的吗?
难道她连自己脖子都不在乎?
“我的弯刀从来不割妓女的脖子,你走吧。”
妓女还是站着,没有动。
“难道你还想看看我的刀有多快?”
妓女点头。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等你看见我的刀出手,你的脖子已经在地上了。”
妓女开始发抖。
“你真的不相信?”
“相信。”
“相信还不走。”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妓女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剑。
可是,她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李弃儿。
她不想再看见那把割脖子的弯刀。
割脖子的弯刀,就挂在李弃儿的腰上。
一只蝴蝶,在空中飞。
它在寻找它的同伴吗?
或许,它是把风中飞舞的落叶当成了它的同伴。
难道它不累,不需要休息……
李弃儿倒在地上。
他的脸还是那么没有生机,那么苍白,那么平淡,平淡得有些凄冷。
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实在是一个任何人见了都会怜惜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予同情的人。
现在,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孤儿,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的人。
他现在绝不是快刀王。
他的刀不会也不能割任何人的脖子。
在他的感觉里,他已是死人,至少,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死去的人。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死。
没有让飘香楼的妓女杀死。
他原以为他一定逃不过妓女刺出的那一剑。
像她这样的绝妙的剑法,他已经很久没有识过了。
如果他真的死在那一剑下,他也一定不会遗憾的。
可是,他偏偏躲过了那一剑。
他的雄心在躲过剑法的一瞬勃发,随即又熄灭了。
活着已找不到目的,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李弃儿倒下去了。
他屏住呼吸,他对自己说:“我已经死了。”
“李弃儿已经死了。”
“世上再也没有割脖子的弯刀了。”
可是,他又醒过来了。他看见了那个想杀他的妓女。
他很痛苦,当他看到对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而流露出的那种满足和欣喜的表情的时候,他真的希望自己真的死了。
如果,死能带给别人快乐,他可以死,宁愿死。
当他的刀成为江湖上最快的刀之前,他就觉得,自己若要死,就应该死在飘香楼的剑下。
十三岁的时候,他的刀就已经割断过两头狼和一只老虎的脖子。
十年以后,许多想看清楚他的弯刀是如何飞出去的江湖高手,都被他割掉了脖子。
没有人不珍惜自己的脖子,但是,总有一些人愿意让他割。
那些声称自己的脖子比他的弯刀更硬的人,总是人头落地,也不愿意把双眼闭上。
他看过各种各样的人临死的模样。
他甚至想,自己的头被割在地上,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很想看看自己人头落地的样子。
可是,那些用刀或用剑来割他脖子的人,火候总是缺了那么一点点。
那些来割他脖子的人,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还有恩爱的丈夫,还有忠心的朋友和需要完成的事业,有时候,他真想成全他们。
每一次,他的刀又都农夫割稻子似的割掉了对手的脖子。
有一次,他决定不再出手,他静静地站着等待对手的剑砍下来。
可是,等了半天,他睁开眼睛一看,他的面前却跪着一个美丽的少女。
这位少女便是蝴蝶。
蝴蝶是一个纤弱而秀丽的女孩。
她跪在李弃儿面前。剑被抛得很远很远。
蝴蝶的泪不仅流满双颊,而且湿了前面的衣襟。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杀了我的父亲,但我不会杀你。”
从那以后,李弃儿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蝴蝶的赐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