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我从不曾欺瞒过你。”他信誓旦旦的说。
“那好,我问你,那些瓷罐,是不是出自你手。”
他有些不明就里,有些木讷的说:“是。这又如何?”
“你不是负屃。”我说的万分笃定。
“你不信我,还不信七哥么?”
“我信,所以我才说,你不是负屃。”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了很多好话,让我为你留下。他说的意思我懂。”我垂下眸子,想到这样的事,我没有办法直面他。白日里,狴犴也曾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话,大约的意思,不过就是他是个痴情的人物,不要辜负他这样的话。再也不能让人装作听不懂的直白。
“可是我不能留在一个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的人身边。”他不是负屃,决计不是。
“我……”
我飞快打断他:“不要在编造什么理由了。狴犴说,你是因为才干的原因,选在青帝身前。可是我很好奇,负屃排行第八,喜好风月,若要在青帝身前,便是轮到了背负石碑的赑屃,也不会轮到痴心于碑文的负屃。不是么?”
“那是……”
“我说了,不要再瞒了。”我缓缓说,“我去过书斋了。好多负屃的画儿,好超然的境界。”
“多谢。”他错过目光,悻悻的说。
我睇了他一眼,说:“只是,还有些旁的没有落款的字画,和那些瓷罐上的笔触,如出一辙。你说你是负屃,若你要做些茶罐,纹饰花样不需假手于人吧?”
“这……”他哑然。
“还有,我问过狴犴,可知你荷包中是什么花儿。他当时只说不知。可过后,坦言你对我有意,既如此,缘何不会猜到,你所纳之花,便是紫菀?
“狴犴说你在青帝身边多年,他已记不得了。我用三年时光,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读书,读我曾读过却忘记了的书。龙九子的传说,多得很,只是从没有提起,负屃原来是青帝身边常年的仆从。”
我看着他赧然神色,从发间拔下那枚金丝点翠簪,长发如瀑倾泻而下,他的目光深了几许。
“这簪子上,有五个字,如此良人何。分明是男女缱绻相赠之物。狴犴既说你对我有意,又说,从不知负屃曾送过我首饰,只是赠过书画文玩。我倒很想知道,这发簪,是何处而来?”
他看着我,明明是轻轻笑着,眉目之间,却只是一派悲哀:“你既已知道我在蒙骗你,又何必留下。讽刺我把戏拙劣么?”
“我还有两个问题,问完了,我就会走。走到你跪求青帝也找不到的地方。”不知为何,我不敢直视他双眸中的感伤。
“你问,我没有什么可瞒的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你的发,究竟为何而白。你说了,没有什么可瞒的。”
他轻轻靠住桌子,说:“凡世有句话说得好,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有个女子惹上我,却搭进了我数千年的光阴。”
“最后一个问题。”不知为何,我竟有些颤抖,“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哭一般的笑了,轻轻哼起一段调子,清浅却悠长的调子。
泪水滚落,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安静的过分的夜晚,只有不知名的远方,传来那清浅却悠长的埙声。
“我的琴,已经折了。”黑帝锁紧我的房门的一瞬间,木头断裂,琴弦崩折的声音,便砸在了我的心上。
他垂手拉开一旁的抽屉:“幸好,我的埙,也已经毁了。你翻遍了这楼阁,却独独没有见到它么?”
已经破碎的埙静静躺在那抽屉中,白白承载了一段悠扬的回忆,却再也发不出那样悠扬的声音。
“我在书房里,待了太久。”
“问也问完了,你该走了吧。”
我点了点头,心底里却像有个声音在说,不要走,不要走,那会让我用无尽的光阴来悔恨的事情。可是,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下?
“在你走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他努力让笑容更逼真,“就看在我回答了你那么多问题的份上。”
“好。”
他只是看着我,仿佛一尊雕像一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
我明明,不敢直视他,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可是目光,偏偏移不开分毫。
许久,他嘴唇翕合,我终于听到了那个问题。
“紫菀,告诉我,忘川水的效用,真的是永远吗?”
“我……我怎知道?”我竟有些怯怯的说,“那是冥府之物,大约是不会错的。”
“现在的我,就不行么?”
我不知他话中意思,只是说:“你,你说只问一个问题的。”
他点了点头:“好,你去吧。不要去人间,你都忘了你身子不好。你的朋友其实没有黑帝说的那么多,多是点头之交,不要太过依赖旁人,也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撑着。不要把自己弄成一副狼狈不堪的瘦弱样子,天界也并非是那么平静安详的地方。万事小心,如果你真的能找到一处连青帝也找不到的地方,若那地方很好,就不要离开那儿。还有……算了,没什么。你拿些衣物干粮再走,你总不知道艰难。”
“我们认识很久了么?什么叫我总不知道。”我问。他的话,很奇怪。不舍不愿都写在了脸上,却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反而啰嗦起我今后的日常来。他叫我拿些衣物再走,莫不是他这楼阁之中,还有我的衣物么?我的衣物,不全都锁在了北天高阳殿?
他只是抿嘴一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随缘而来,随缘而往。”
“若这天界真有所谓缘分,便没有孤单之人了。”
“有,只是,清浅的很。”他转身,背影落寞的踱进屋中,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个包袱,“你身子虚浮,平日里不要乱施咒术,这些,可保你温饱。记得,去一个连青帝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样问究竟有何意义,可我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口:“你的名字,就不能告诉我么?”
“或许对你来说,再也不见才是最好的。既然如此,何必记得一个你再也不会唤出口的名字?”
“倘若有缘……”话说到一半,我僵住了。有缘?这样的话,我几时信过。
我接过那包袱,天界的衣衫,轻盈和暖,提在手里,轻若无物:“多谢,紫菀告辞。”
我推开房门,风雨瞬时涌入,飒飒的风声仿佛一场战役的嘶吼。
风婆是在做什么?天界里,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大风了。仿佛,叫嚣着要吹进人心里一样。
其实,没有什么能进到我的心里,不是么。我的心,缺少了一角,任何东西都会从缺失的地方流走。
忘记,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么?
他忽然从后捉住我的手腕,我回头想要嗔怪,却见到他神情上的紧张肃穆,不由噤声。
“天寒,多留一天吧。”他的模样,分明不是天寒这样简单的事。
我静静看着他的深深双眸,说:“有何事,直言无妨。我即便忘了曾经,这三年内,也已经尝过许多滋味了。”
“好。直接说来,出了这门,我恐怕你会丧命。”他的眼神,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然而,我实在不懂。为什么?我这样一条命,恐怕诛杀了我的父母的黑帝也不屑于去要,又有谁想要置我于死地?甚至摆出了如此的阵仗,足以改变天界万年不变的平静。
他见我一时没有回声,将我拽开两步,抬手关了门,将那猎猎的狂躁风声关在外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对我说:“紫菀,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遍海誓山盟。如今,我只应你一句,我决不让你死在我前头。你信我吗?”
没来由的,我点了头。来不及思索听着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男子说这样的话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他抒怀一样露出一个欣慰一样的笑容:“如果我此生,只能走到今日,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门窗被风撞击,发出隆隆巨响,让人不禁担忧那木头能否支撑下去。比雷声更让人惊骇的声音,仿若末日。然而,看着他脸上的微笑,我却忽然像是安心一般平静下来。
“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强留你在身边,你早已不知,我是何人。”他将手绕过我脑后,仔细为我绾好发,用那枚金丝点翠簪紧紧固定。心满意足一般的说,“如此良人何。”
“你究竟是……”尚未说完的话,被他封在口中,唇齿间温热流连的,满满是他身上的淡淡茶香。
一时间,风声更盛,这一幢足够屹立千载万年的楼阁,已经摇摇欲坠。
然而,他却如此安静平和的将我含在怀里,四片唇瓣纠结。那一瞬,我阖上眼,时间也彷如静止,连那颗心,也仿佛在一瞬间,填满。我听到看到的,只是一片静谧安好。
许久,久到我已经忘却时光和呼吸,他终于抬起头,从我唇上离开:“你还是一样,轻易就脸红了。紫菀,为了你,我可以背弃整个世界。”
四周忽然间,一片爆裂声。门窗终于支撑不住,碎木纷飞,冷风如刀灌入。他挥动广袖,将我牢牢罩在怀中。我自他心口抬头,正是他坚定勇毅的神情。那样子,仿佛在说,只要有了这一人,便是世界崩塌,他也不怕。
四下的一切忽然烟消云散,摆满了瓷罐的多宝格也好,放着浅碧色香茗的案几也好,什么都已不在,只有铺天盖地的寒风冷雨,浸透衣衫,仿佛要将人冻住一般。
他紧紧抱着我,体温不断传来,让人贪恋。
他究竟是谁?为何,为何会这样待我。
“汝忘了汝答应吾的了么?”那声音,威严的只有天帝才能说出。既是与他说,那定然是青帝了。我正要回头去看,却被他按住后脑,动弹不得。
“记得。但那时我也没料到堂堂青帝会给我下那么不入流的咒术。”他桀骜不驯的说。
“吾是为了汝好。”
“为了我好?”他冷冷一笑,“还是为了我千年的道行?”
“若汝仍不舍执念,下场是知道的。”
“那便来吧,看看,是否应了青帝的掐算,还是说,我真的就要在您的手中,灰飞烟灭。”
我听着他的话,不由握紧了他的衣襟。生死之事,并非说笑。他怎可开口便是灰飞烟灭。
“青帝,我只求您一件事。紫菀她,已经忘却了,与她再也无干了,叫她活下去吧。没了我,她也再不是什么威胁了。”
我隐约听见青帝一声叹息,便觉一束寒光直逼过来。
挣开他的手,我猛然回头,正是一支箭飞快而来。我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拼了命一样推开他,箭头擦过鼻尖,只差了分毫,便呼啸而过。
“你疯了?!为何不躲开!”我对着他咆哮。没有非要救下他的缘由,可心底里,却宁愿我替他去死。
他竟然笑了,笑的那般温和,如陈年的佳酿一般,值得人细细品味。即便遇上囫囵之人,也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你在乎吗?我的生死。”
“你这是什么话?”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那完全是忘乎生死的神情,“我当然在乎!”
刚刚的那一瞬间,比我自己的命,都要在乎。
“好,那我拼尽全力,活下来。让你活下来。”周身冷冽之气暴涨数十倍,他苍白的发舞的凌乱,衣袖鼓出猎猎的风。他的手中挥然一柄长剑剑身如水如冰,反射着同样如水如冰的月光。
天高九重,然而,他的气势,竟让人觉得,冲破了这九重天的屏障,震撼了整个天界。
若眼前不是明明白白站着一个他,我定会觉得,那是只有天帝才能发出的肃杀之气。他决计不只是一个在天帝身前行走的小卒。
我抬手挡在眼前,那狂风让我不得不眯着眸子。
忽然间,雷声猛起,有闪电自上重天劈下直至人界,那刺目的光芒令我恍惚见到了千军万马,然而,却又什么也没有见到。
“汝竟敢与天界为敌!”青帝一声怒喝,光华一瞬,他已不再有那一双伪作的腿,化为一条狂放粗长的蛇尾。
他快活的笑了:“便是与六界为敌,我又何惧!”
那副张狂桀骜的样子,与他的白衣白衫像是两个极端。只是他眸中,仍有淡漠,和孤高碰撞着,散发出那样绚烂的光芒。竟让人看的有些痴了。
我无法明白,他看似虚浮的身子,如何在那一瞬间,撼动了整个天地。而我此刻,却只有拈诀自保的力气。
青帝抬手,便是灿如日月的九华印。我只在书中见到过,九华印,只封印极恶的妖魔,无人能逃。在我还未出世之时,魔界的王曾放肆为祸天界,过万天兵天将奈何不得,青帝便如此,翻手成诀,霎时封印了那狂妄妖魔,至今,仍旧在那印中死死封印,永世不出,受那无尽炼狱火烧之苦。
可他不是魔啊!如何能使得九华印!青帝竟下了如此的杀意。
九华印光芒太盛,我无法睁开双眼直视。狂暴的风割在身上,尖刀一般,让人无法站稳。
然而,就是那一瞬间,我紧紧闭着双眼,手心却不自觉的向前一送,强自动用术式,挥向那灼灼的印。
明明,我知道,这无异于螳臂当车,可仍旧想要为他挣扎,抵死挣扎。
猛的一声巨响,连脚下万年未曾改变的云层也不由得震颤,我摇晃着,几乎跌堕。
半晌,当我终于站稳,眼前光芒渐弱,我终于能睁开双眼。
仍旧兀自颤抖的云中,他单膝跪地,剑锋直指那一点点迫近的九华印,剑的冷,印的烫,在那一瞬间,迸发出让人畏惧的力量。我只能挥手拈诀挡住飞杀过来的火焰和雪剑。单是这样的事,便几乎耗尽了我的力气。
我看见,他的剑尖,一点红,慢慢延伸开去,那是滚烫的颜色,象征着毁灭。
他终究不是最登峰的时候,这样扛下去,终有倒下的一刻。
我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青帝,那是在一向从容的天帝身上找不到的神情,暴怒,拼力,杀气。
若我能让此刻的青帝乱了气息,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我选择了一个最稳固的站姿,双腿微屈,若是将命拼上,他或许能活。
那一瞬,我没有去思索,为何对着这样一个我甚至谈不上熟识的人,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自己的性命,只是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
他与青帝僵持着,恰是我动手的绝佳时机。
我能做的,不过是操控些植物。然而,植物中不乏剧毒者,有一树名曰见血封喉,树毒随伤而如,微伤见血即死。我并不指望能毒死青帝,但好歹,能让他分身不暇,为他争一口喘息之余。
挥手,巨木横飞,化为尖锐的箭镞,万箭齐发之中,我便不信,如此僵持的青帝,能够一个不差的躲开。
手执渐渐火热的长剑的他,似乎为了应和,拼出一股更强的气息,逼迫着青帝的九华印。
我静静等待着青帝无暇恋战的一刻,然而熟料,他竟用蛇尾一扫,那锋利的箭头便转了方向,直冲九华印之下的他而去。他如今,若躲了,恐怕便要为九华印所吞噬,若不躲,便是万箭穿心。
还来不及反应,我已经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迅疾的滚落一旁,将他压在身下。
背上,忽然一热,我听见,箭头错开骨骼的脆响,九华印最边缘灼烧皮肤的噼啪声。
他的眼中,只有惊异和怔愣。
眼前忽然闪过千万年的光影,我终于一笑,唇角滴下血来,恰在他的胸膛。
“你问我,忘川水的效用,是不是永远。好,我告诉你……”我费力的吞下涌出的血水,“它不是永远,至死,即休……东君,别再为我白头。”
我安心的伏在他胸口,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贪恋他轻轻浅浅的气息。我缓缓合上双眼,耳边,最后听到的,是他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