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镜前,静静伫立许久。
镜中的人长发飘然,眸润如水,双唇如丹,肤白似雪,身量纤瘦,步态娇慵,眉目尚未流转,便已是千回百折之间。
已经再也看不出,这是三年不进水米又才宿醉一场的我。
我忽然想起,他在石头便起身时的那一步虚浮。终于明白缘由。可是,对于才初识的我,他又何必耗费法术为我补足身子?既有此闲情,何不将他自己那一头白发染黑。
他将我一路送到这一处东天北天相交之地的楼阁之中,没有多话便离开了。想起他离开时微微佝偻的背影,我一蹙眉,推开门想要追出去,然而,哪里还有他的身影?我只记得,他的方向,是去了东方。
我记得我头一次去龙窟的时候,连青帝都惊动了,勒令我不得进入东天。为着这样一个才见到的人,我实在没有必要去忤逆青帝。
叹了一口气,我掩好门回去,细细摩挲着这个我还不知要住多久的地方。随遇而安,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些。
对于这样一个人,似乎除了相信之外我别无选择。心里不知为何,下意识的以为,依赖他,是可以的。
他真的如他所说,从来不会打扰我,我甚至连一丁点他身上独有的清浅却悠长的仙气都感觉不到。只是那气息,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绝,就好像,三年前,雪夜里清浅却悠长的埙声。
多宝格上摆了满满的精致瓷罐,虽有些逾越了,但我仍忍不住一个个将之打开,每一次,都有茶叶的香气扑鼻而来。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每一次,我都能猜到那罐子中装着的,是怎样的茶。犹有一罐,更是爱不释手,只是其中的茶叶明明已经少了许多,但有茶香却比旁的更加清幽醇厚。
我一步步走着,看过一罐罐的香茶,脚尖忽然窸窣的一声轻响。我低下头,是一枚荷包,精致的纹样,盘成一条张扬的龙。
那形状,我看着却是眼熟的很。
掌心忽然一疼,我失手将那荷包掉在了地上,看着掌心,当初见到孰胡后留下的那道伤痕胀痛。这伤,也是那龙形。我拾起荷包细细比对,竟是一模一样,半点没有差别。若说这只是巧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这人,到底是谁……
我咬住唇,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究竟。他说他是负屃,那当是龙子,可他待我这般,当日我去九龙窟时他又在哪里?那日九龙窟门前的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与他是半点没有相像的,更别提是亲兄弟了。
荷包握在手里,我小心翼翼的打开,希望能找到些许线索,可里面,只有一朵干枯的紫色花朵,即便轻轻一碰,花萼和花瓣便已经分离。干枯的花香味也早已散尽。可就是这么一朵早已破碎的花朵,他小心的装在这荷包里,不知已经多久。何必呢?
身后忽然一阵风声,手中本就破碎的花瓣更是被风吹起,飘落满地。飞花忽起的那一刻,我恍惚想起了什么,猛然转过身去。眼前,是他站在门前心急的样子。素白的长发广衫飘散在风里,腰间宽松的苍白衣带兀自舞动着,他看着我手中的荷包和残留的两三花瓣,愣住了。
“这是……紫菀花?”我怔怔的看着他,缓缓的问,“你究竟是谁?”
“这荷包……你……”他尴尬的一笑,“还问什么我是谁?我不是说过,我是负屃么?”
“若真如此,我且问你,龙窟之中,可还一切安好?”
“自然是。”他有些不明所以地说。
九龙窟的匾额都被刀斩,俨然是有大事发生过的样子,他却说一切安好?
我冷冷一笑,他却仍旧不知晓个中隐情,一副亲和的样子说:“请将那荷包……”
“这是紫菀花。”我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负屃。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握紧手中的荷包,看得出,他很在意它。可我,偏不想给他。一个陌生的男子,随身带着这样古旧了的紫菀花,究竟是何用意,让人不敢深思。
“你若不信,大可请了旁的龙子来作证。你先将那荷包给我。”
“为什么是紫菀花。”我松了松紧握的手,他轻而易举的夺过那荷包,又躬下身细致的捡起那散落了一地的脆弱花瓣,那动作,轻柔的不像话。
“那花已经没了香味,丢了吧。我拈诀给你些馥郁醇厚的花儿。”我看着他佝偻下去的身影说。
他终于拾起最后一片碎掉的花瓣,小心的放回荷包之中,说:“不用白白耗费力气了。我也不是那些一身花香的男子,细究这些劳什子的作甚?”
我抬手不客气的扯住他脖颈后的衣领,说:“既然不用我白白耗费力气,你又何必施法养好我的身子。”
“你那副样子,怕是没几个人不会伸出援手。”他撑住膝盖站起,将荷包轻轻掖进腰间。
“黑帝就不会。”我收回手,状似毫不在意的说着。
“你何必……”他揉乱我原本便已经散开的发,“你什么时候在意这些个东西了。都是些陈年旧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那些事,便不会有如今的我。”
“那些东西,就像是风干了的花儿一样,再也鲜活不起来,变不回去了。”他没有看我,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那枚小小的荷包上。
“既如此,你何不将它丢了。”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落在那荷包上,无力的笑着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拾回的东西,如何能轻易的丢了。倒是你,已经无干的,还是弃了吧。徒生烦恼罢了。”
我撇了撇嘴,说:“你却是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他笑了一笑:“活得久了,自然什么都见到过了。”
那口吻,我听来,简直是如同嘲笑我的寿数尚轻的样子。我知天界之中比我命长者无数,然而从不曾见过谁这般直言。他显然不是上仙的样子,那些地位高些的仙人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看他身上的仙气特别,又不像寻常的仙人。
我抱着双臂,挑眉看着他:“仙人贵庚?”
他笑了笑,那样子真的像是在细细思量,最后却说:“已不记得了。”
“仙人真是长寿。”我看着他,“既永不会苍老,你的白头又是从何而来?”
“自认有趣,拈诀而来。”他玩味一般笑着。
然而我却微恼了,这显然不过是句卑劣的搪塞的话。他的发,从未有过施咒的迹象,那分明,并非为了有趣而成。若他真有这闲情逸致,也不会让自己消瘦成这副样子。
“仙人还真是……有趣。”我冷冷道,“你不是说,若我不信你,大可叫龙子过来相验是么?”
“自然。”他轻松淡然。
我凝眉:“天界之中,唯一人可信。我要你叫他过来。”
“何人?”
“狴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