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大门,才刚走下两层台阶,便感知到一束惊愕的目光。我抬头,正迎上那拾级而上的熟悉身影。
“负屃?”
他快步上来扶住我:“这是怎么了?你又犯了什么错了?”
“没事。”只是,想要陪陪他,“你怎回来了?”他不是贯来在伏契脱不开身么?
“听闻青帝归回,我自然要来拜谒的。”
“青帝已歇下了,你若要见,简短些便是,不要多做停留。”
“既已歇下,我明日再去便是,怎能叫你这样回去,北天路途遥远……”
“我不回去。”
“青帝已回来,你也不能留在这里。”他的眉头蹙起来,“你去哪儿,我送你。”
去哪儿,我又能去哪儿呢?
“他去哪儿了?”我看着脚下长长的台阶,声音散在了风里。
“他?你还在意他做什么?我来时便听闻……”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却像已在我心头砸了一拳。
“听闻?听谁说的?这天界,怎也流言纷纷了吗?”当日,凡世之中,所说人言可畏我已感同身受,那时,只能畏缩着躲在一个幽暗封闭的房间,如今,到了天界,莫不亦然?我好不容易离开了那样的生活,如今,又要回去了吗?
“天上死气沉沉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些闲话可说。”他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三千年前,你和他,不也背了很多闲话吗?”
是啊,那个时候,很多的流言蜚语。可为什么,我不觉得苦,不觉得累?
是了,因为有他,哪怕万夫所指,只要有他在,怎样都不累。可现在,他不在了,哪怕是个怀抱,也是给予一个还算得上投缘的人的施舍,可怜。
“这些都不是要紧的,眼下要紧的,是你要去哪里?若你没地方去了,不嫌弃的话,我在东天有处宅子。”
我扯起一个笑容,他的那个宅子,还不是当初,我们三个人饮茶风月的长居之所?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不了,天界这么大,我还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吗?”
“等等,你若不愿,去即墨那里也是好的。”
“我不能去凡间了。”我甩开他的手,独自向前走着。
“我知道。”他犹豫了片刻,“他没在凡间。”
一个凡人,若是不在凡间了,他还能去哪儿?我僵在原地,手足一寸寸冰冷下去。他出入战场,常有不测,是否是哪次的伤太重……我还以为,我离开了,负屃好歹会照料好他,毕竟他知道个中轻重。可没想到……
“他没事,你别担心。东君不还好好的。”
是啊,他还好好的。如果即墨出了事,他也不会能以完全之身走出这里。
“那他在哪儿?”
“他在……”他顿了一顿,“在那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人影,熟悉的让人心惊。
“你,你把他……”你把他带到东天了?这违逆天规的事如何使得,何况,他来了,又能有什么用?白白落人口实,不知黑底那边又该说些什么。
“青帝回来后,他注视顺意,晋王不在伏契,他夺取南方指日可待,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便带他来了,去找东君和青帝。”
“东君和青帝?”这又和一个凡人何干?
“东君忘了一切,自然要找到其症结所在。三千年前,我是看着你们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不信他就能这样忘了,除非有人在其中作梗。”
“这和即墨有什么相干?负屃,我原以为你沉稳,怎知你这般不知规矩!”我尽力忽视掉双膝叫嚣的疼痛,跑向即墨,天界可并非乐土,这些凡人擅自来了,坏了规矩,受了再沉重的惩罚都不足为奇。于仙神而言,凡人之命不过如草芥一般,翻手之间便能轻易取夺。无端的过来,倘让黑帝知晓他与东君的关系,不知又要做出怎样的事来伤害东君。
“即墨,你当真是叫徐先生迷了心窍了,怎就这样来了。”我过去握住他的手腕,“紧些,趁着旁人没有发现,我送你回去,这人间诸事,你怎就能抛下。”
“够了,紫菀!”那语气,不似当日那一声声紫菀仙姑的尊崇和希冀。
我怔怔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还是说,我该叫你廖魇。”他的话里,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就这么乐意瞒我是吗?还是说,我个人间的小小皇帝入不了你这神仙的法眼?!”
“对,我就是看不上你,皇帝又怎样,自古汉武唐宗也到不得这天界逍遥自在,你又有何功绩得天界垂怜?紧些走!莫污了我这天界清净地!”
快走,趁着黑帝的爪牙还没有蔓延开来,趁着这地方还有一时半刻的虚伪的清静!
“朕偏不遂你心愿。”
“即墨东离!”我一步步推开他,将他推向能安全返回人间的方向,“你怎这般不识大体!”
他反手推开我,我脚下难捱,摔坐在地,怎料,劈头盖脸的,只是他一句嘲讽:“怎的,堂堂仙人,怎这般虚软?”
“即墨东离,你做些什么?”负屃过来将我搀起,怒斥一声。我抬手将他拦住:“将他送回去,莫趟这趟浑水了。”这不是他的过错,即墨他说的没错,是我瞒他,此刻若要怪,该怪将一切告知的人,更该怪将一切隐瞒的我。
“即墨,原是我对你有亏欠,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吧。我本寄心于东君,不曾有意于你,便是身为廖魇之时,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你能这样说最好,原本,为人君主,便不能有这样儿女私情,省去了朕一桩烦恼。”
“既不烦恼,离开最好。”
“既已来了,便先不要走,明日,随我觐见青帝,得了回复,也好保他天下太平。”负屃忽然说,“我总隐隐觉着,这事要有即墨的干系在,更何况,这是东天地界,倘出了事情,青帝定然知道的,你便安心吧。”
我怎么能安心呢。万一青帝知道此事恼了,万一青帝不愿保他,又怎么是好?
“今日,你与即墨先去我那宅子委屈一宿,待明日,明日再做打算。”负屃隔开我们两人,“眼下只能如此,再做逗留,天就要亮了,你这身子熬不住的。”
“好。”我顿了一顿,“今夜,你可知他去哪儿歇息?”
他摇了摇头:“东君的行踪,向来只有你知道的清楚。”
三千年里,东君的行踪,确实只有我知道的最为清晰,可如今,他的生活里,早没了我的踪迹,我又怎么知道他的行踪?
“我只知,他明日会来领罚,你带着即墨,要小心些。”
“那你呢?”
“无论他领了什么刑法,我施了法术,尽数移到我自身便是。我替他担着。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点事,你别阻拦。我的法术还是和东君学的,这么多年没有用武之地,好容易施一次,我不想乱了分寸。明日,我会安安静静呆在宅子里,你记得,叫几个人去照料东君。有青帝在,他大约没有性命之忧的。”我缓了一缓,“东君很是失意,他需要一个朋友你长久不在天界,好容易回来一次,去见见他也好。他既已忘了我,你便不要再提及了。何必徒添伤感。倘他是因为外人作梗才忘了我,也不必多说,事已至此,他过去能陪我三千年,我今后再陪他三千年便是,结果如何,一切由天定,我不强求。”
“你这样子,不像是要陪他三千年。”他小心翼翼的说,“像是,当即要死了的。”
“死?我不会死,我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来。”我一字一句的回道。我怎会死呢?我与东君,前路迢迢,我们还能一直走下去,陌路殊途地走下去。
我扯起一个微笑:“倒是你,向即墨道明了我的身份,真是不识大局,我还没有好好说你的不是。”
“他本便不该被隐瞒。你和东君之间的隐瞒已经太多了,他不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你不是也不希望,他守着那么个你留下的躯壳回去吗?”
“可你告知他一切将我置于何地了?”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是要他还是东君看看我,是如何移情别恋,水性杨花?可笑的是,他们两人,实则不过一人而已?你有没有和他解释过这些?这些会害死东君的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他的把柄,等着将他置于死地啊?!”
“我自然不会和他说这些,即墨凡人之身,知道的太多反而有害。你们都是不能抽身之人了,又何必纠结这些琐事,这样的事情,还是早些了了的好,夜长梦多,万一日后,叫谁暗算了即墨,倒不如他今日在东天安生。”
“我知道,你总有你的道理,你是龙子,本该听命于青帝,如今还敢回来。当时是你口口声声说,你与睚眦都已归属黑帝。”
“如若此刻还不请罪,你道是要我们何时去请罪了?天下初定,我这才敢回来了,这其中缘由,我日后慢慢说与你,我总不至于连你都瞒的。”
我瘪着嘴点头应允,先行与他回了他所说的宅邸。他的宅子,向来是个堆满了诗书典籍的地方,他最爱的,无非是笔墨纸砚,碑文篆刻,此类的东西收了不少,样样珍奇,道是东君也爱这些个文玩字画也不曾这般痴迷,或是摆了多宝格上各类金石、书籍,或是平日墙上挂了中堂,又或者是亲自绘了扇面儿来把玩。我倒是对这类物什无甚钻研,只是东君嗜好瓷器玉器,当初,负屃曾得了一个羊脂玉的扇坠子来,温润无比,他大方赠我,我却转手配了东君的折扇。如今,东君手上已不见那扇子,恐怕那玉坠子,也早不知丢在何处了。
即墨进去,环顾四周,只是略有些不满的说:“你这里的东西,倒是比那宫里的过犹不及。伏契皇家几代的收藏都到了我手里,竟也比不过你这里的一般。”
负屃的东西,自然都不是凡品。更何况,这永恒的寿数,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人间要世世代代传承的基业。他也曾从人世偷得珍宝,仙家宝物意蕴虽浓,造诣遂高,却少了人世的灵动活泼,一板一眼里,没了人情味儿,冰冷的叫人不敢打开那一个个卷轴。
那天夜里,我们各自都乏了,竟也能得一枕安眠。只是,第二日,天才破晓,负屃便带着即墨去了太昊殿,我一道随去,不过是要等着,东君何时来了,领了罚,我陪他受着,免得落在即墨身上。他如今,说是相干的人,却也不相干了。天界的乱事,他搅不进来,偏偏又受着牵累,到底,我欠他的,东君却没有任何亏欠。
我候在太昊殿外,熟料,负屃才刚进去,遥遥便看见东君的身影,昨日的长跪,他身形还略带凌乱憔悴,看着即墨安好,便知他昨日又是受了双重的苦楚,他分明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会记得,替即墨受了那一份痛苦呢?
“这位仙子,可是太昊殿里的?劳烦替我通传一声,东君特来领罚。”他眉目谦和的看着我,单手负于身后,身姿挺拔。可他的话,却让人心生寒凉。这话里,分明是他又将我忘了,连同昨日的所谓“投缘”都忘了干净。
东君,我便这么不起眼吗?在你的记忆里,哪怕一点点痕迹都不留吗?我的双腿还疼着,叫嚣着昨日长跪不起的陪伴,这你也忘了吗?莫不是这匆匆一夜,也有人来得及从中作梗让你忘了吗?还是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毕竟,儒和,从来都只是你的表象罢了,你心底里的孤高冷傲,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青帝暂时有事,东君还是缓一缓再来吧。”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眉目。我看他,千般熟悉,万般依恋。他看我,也不过是一派陌生。
“我还是在此候着吧,误了时辰,怕青帝要动怒的。里面是些什么人,这样早就来了?”
“是龙子负屃。”我偷偷打眼看他的神情,“不知东君还记得吗?”
“负屃?”他竟笑了,是那样,即将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的简单的笑意,“他回来了?”
他还记得负屃,记得他们是至交好友,可他,怎么就将我忘了呢?
“是。”我用力咽下酸涩,“他昨夜才赶回来。”
“那甚好。”他的神情忽然黯了黯,“他忽然回来所为何事?莫不是凡间出了乱子?我不居神君之位了,到底是要耽误他的。况我这要是领了罚,恐也难和他相叙了。”
“东君莫急,青帝在此,定然不会亏待了负屃。东君将养好身子才是要紧的,才能早些与老友重逢。”
“你这仙子,倒会说些漂亮话。我从前未见过你,可是青帝云游四海将你带来的?倒有几分伶俐。”
我从前未见过你……
是吗?东君,你怎说出这样的话。
“是小仙与东君无缘,未曾谋面。”我努力微笑着应答。
与他僵持着不知多久,殿门终于打开,负屃带着即墨出来,我飞快的看着即墨和东君,他既塑了即墨的人形,总不至于连他都不记得了吧?可他却真的只是拧眉看着即墨,说:“凡人?负屃你好容易回来,却是来触犯天规的吗?”
那语气,满是陌生和毫不在意。他本来,便是冷漠疏离的人,平素里交好的,不过是我和负屃,他忘了我,倘负屃不在身边他便是孑然一身了。
我抬头看着负屃,他眼底,也有着掩藏不住的诧异,我只是走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说:“他领了罚后,你要陪陪他。”他再这样独自一人,受了伤,生了病,没有人照顾该怎么办?纵然是神灵,也并非没有脆弱的时候。他可以康健三千年,可我不在他身边,怕的,便是那万一。
他点了点头,笑着拍了拍东君:“若说触犯天规的,倒是你了,青帝正要见你,你去吧。”
他大步跨了进去,门扉紧闭,负屃赶忙打发了即墨回去,悄声与我说:“他莫不是将即墨之事都忘却了?那又何必认罪呢?他都不记得他曾触犯天规不是吗?”
“他不记得即墨东离,可还记得将伤痛都揽在自己身上。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忘却。”
“不管怎样,你呆在他身边,是自讨苦吃。你心里不难受吗?”
“我怎么能不难受?你知道吗?昨日我们才见过,喝了茶谈了心,转脸,他便说,他从未见过我。可我还能去哪儿呢?我已经在他身边三千年了,找不回三千年前没有他的生活了。随他去吧,你也是,不要再为我担心了他还记得你,为他担心吧,带着我的那一份。好歹,你的操劳他能体会到,我的呢?”我笑着摇了摇头,“青帝怎么说?”
“青帝终究是宽厚的,人间事已至此,他总不能夺了即墨闹得人间大乱。即墨受青帝庇佑,总能平安终老的,你也不用挂心了,凡世诸事顺利。天界,也没有插手的必要了。过些日子,睚眦回来,我们兄弟二人受些皮肉的惩处,也就过去了。我们这些都是小事,只是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走上这一条路,怕并非忍一忍便能捱过去的事。我们既为知己,你难过了,来找我便是,东君不能给你一个肩膀,我替他几年也是好的。到时候,我陪你一起,等他想起来。他就算想不起来,我也会逼他想起来的,断断不让你受了委屈!日后,定要他还回来。”
“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到时候,你父亲又要多生怨怪的。”他与东君来往并无什么不妥,可他与我这样一个小仙来往就有一万个不妥了。被我拉低了身份的,并不只是一个东君,还有常伴左右的他。睚眦的闲话倒还无人敢说,也好在,他与我们并不那般亲近。
“说些这样的话,也不怕生分了。日后莫再提了。待东君出来,你进去便是,青帝说,有些事是要告诉你的。怕是和东君有关,你若非要施术,我来便是,我身子骨硬朗,东君受得,我也受得,你莫在青帝面前失了仪态才是。”
“我本无甚仪态可失的。”长途跋涉,杀气腾腾的去找那所谓蛇精时,我可没有顾忌什么仪态端庄与否,恐怕,早在青帝心里形容尽失了。
“即墨那边我还要去照看,随说青帝护佑万无一失,可谁知他一个凡人会触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你紧些去吧,这里也没有什么大事。即墨若出了事,等东君受了罚恐怕是吃不消的。”
“嗯,你多小心。”负屃大步流星的离开。他还能惦记着即墨会否出事,即墨还能恨一恨我,恨一恨廖魇,可我呢?我能去挂念谁的生死?唯一挂念的人,已经将我忘了,得不到回应的情愫,便像是石沉大海一般,连跃入海面的一声响都被波涛盖过,什么痕迹都没有。
不多时,东君便出来了,他看见我,只是礼貌的笑了笑,便一脸整肃与我擦肩而过,没有半点留恋,没有半点情感,连昨日,那所谓的投缘,都没有了。没有了也好,不再惦记的轻快,他能品尝到,也好。
“紫菀,进来。”
我应着青帝的昭示进去,他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脸上隐约透着不快。东君到底可算是他的得意门生,却要由他亲自定了罪,还要去见一手毁了这杰作的我,自然是心中郁结。
“叩见青帝。”
“汝便不要拜了,昨日拜得还不够吗?坐那儿,聊一聊。”他摆了摆手,指着旁侧的圈椅。
我直起才刚屈了一半的双腿,坐到椅子上,站立了许久的身子当即放松了下来,我不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口一阵畅快轻松。
“紫菀丫头。”青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吾叫汝来,也并非为了旁的缘故,吾只问汝,东君,该作何惩罚?”
“一切由青帝定夺。”这本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
“要吾说,他用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扰乱人间,险些祸连天界,便该杖杀,投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这是有法令在的。”
我听的手心手心滑腻腻满是冷汗,不由跪下说:“东君是有才能之人,青帝也是知道的,他照料东天逾千年,从未出过乱子。”
“可就这短短二十年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这并非东君的错!东君最大的错,不过是为情所困,苦不自知罢了!还请青帝饶恕,处他混沌之罪!当年是黑帝咄咄相逼,否则我们也不会……”话到一半,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跪在地上,直直的看着青帝。一字一句的说,“紫菀愿意,永生永世不会再纠缠东君,还请青帝饶恕他的罪责,降罪于紫菀!”
“永生永世?”他神色阴沉的笑了笑。
我明白,我们这样的神灵仙子,哪里去找人间世世代代的传言和期冀?一辈子,蔓延至永恒,这就是我们的全部了。
“大不了,紫菀日后,再不见东君。求青帝宽恕他。他实无错!”
“眼下,汝便回北天去。东君的惩处,吾下令减轻便是。今后,莫再来乱了规矩。”青帝忽然缓缓说,“便是汝来见他,想必次日他也尽数忘了的。”
直戳痛处,东君那一句从未见过,像是一把刀,插在心头,汩汩涌血。
我深深地叩首,哀声祈求:“求青帝再让紫菀见他一面,最后一面,紫菀便去北天,死生不复相见!”
只是趁着你我身子都还安泰,在我心底里留下一个最后的最深的印象。东君,我那般想将你的模样刻在掌心,这样,便能时时握在手中,刻刻触碰摩挲。可惜,你的眉眼,我终究只能远远的看着,那起伏峰转,我再触碰不得。
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大不了”就可以一笔带过的。
“汝便是见了他最后一面,他也不能记住汝。”青帝揉了揉眉心说,“吾便说与汝,他万万是再不能记起汝的。”
不能?我隐约听出些奇怪,凝视着青帝希望能问出个究竟,他却已经摆了摆手说:“吾乏了,汝去吧,再不要来东天了。”
“是,谢青帝恩典!”我将头磕在了地上,沉闷的声响像是刻在心头一般。
起身,去见他最后一面。或许,今后,他仍旧不知道我是谁,他仍旧不记得我的样子,可是,只要我记得他的好,他的笑,他的固执的性子,一切都好。我以为,我还可以陪他三千年,可是原来不行。我们连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青帝不会接纳我在他身边,甚至,或许青帝甘愿叫他灰飞烟灭也绝不许我们留存。也罢,他若忘了,一颗心空了,便没有执着。总好过我,想要忘,却忘不掉,今后永恒的生命里,只留有思念,卑微的思念。一厢情愿也好,这就是我全部的生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凡人的话,我曾只觉酸腐,如今看来,却只能为之叫绝,为之流泪。
他被束缚在刑台之上,屈辱的样子,只是风骨犹存。
“慢些动手,青帝的吩咐想来已经下来了吧?”我过去拉住两旁正要动刑的仙人。
青帝若要下令,横亘整个天界也不过转瞬之间,自然比我的脚程要迅捷得多。
“青帝已经下令减轻刑罚,只赐一月鞭刑。有什么话,仙子还请快说。”
“这是自然。”我快步走近他,凝视着他墨一般的眸子,浓黑的颜色,那般惹眼,那般纯粹,“东君可还记得我?”
“你是,青帝殿前的仙人?”
“是。”我点了点头,他此刻,或许只记得这些许,“那你可曾记得,即墨东离?”
他见到即墨的样子分明是不识得的,可我偏偏夹了些许侥幸的去问,得到的,果然不过是他摇头说不。
“那东君,可还记得自己所触犯的天规?”
“私设凡人,扰乱人间。”他说的云淡风轻。
“东君记得,将伤痛揽于自身,却为何忘了那凡人?”
“许是太过久远,不中用了。”他无奈的笑笑。
“东君……”我求你,想起来好不好,想起即墨东离的存在,想起他存在的缘由,想起……我。那是三千年的岁月,不是短短弹指一挥间。
“近些年来,不乏仙人道我冷酷乖戾,难得你还能惦记着我。我总觉自己忘了些极重要的事,终究想不起了。或许这是天命也未可知?”
“是啊,天命。”我笑了笑,“便是东君,也不能违逆的天命。紫菀今日来,不为旁的,只是来和东君道个别。紫菀本是北天中人,今日之后,便要回去的,永世难返,恐怕与东君也再难相见了。东君本非紫菀能高攀的人物,只是紫菀贪恋东天风光,只得将这送与东君。”我从掌心化出一朵小花,浅紫的颜色,开得正好。
“这是……”
“只是不起眼的花儿罢了,东君若是不喜,丢了便是。”
“我会好好收着。”
我看着他笃定深邃的神情,微微扬了扬唇角,眯起眼睛说:“那便好。”
只是这样一朵过不了多久就会枯萎了的花,才可以替我陪在你身边。我离你,却只能越来越远。我们之间,隔开的并不只是二十年,日后,会是一段永恒。
东君,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依偎着哀叹牵牛织女,指点着银河两岸,可谁能想到,如今的我们,却是连鹊桥都没有一座。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
“时辰差不多了,紫菀就先告退了。”再留下,不知我会说出些什么,做出些什么,惹恼了青帝,更是会害了他。
“等等,紫菀仙子。”他的唇划过一道我最爱的悠然的弧,“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只这短短四个字,竟让我扑倏倏落下泪来。我慌忙转过头,低低应了一声,逃也一般的跑开了。
有缘?东君,我们的缘分早就尽了,从二十年前开始,我们就已经姻消缘散。三千年的时光,是我太过贪心了。凡人哪里能有三千年可活,我却仍不知足。可为什么,给了我永恒的生命,却要我用它来缅怀逝去的曾经?
一颗心,盛满了悲伤。
就这样转过头,跑开。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被撕扯断裂,支离破碎。东君,紫菀,再也不是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桥归桥,路归路,自此,我们再也不要相逢。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到了北天,一直到与他建造的高高的楼阁擦肩而过,我才发现,一脚已经踏入了北天地界。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一旦回了头,就再也割舍不下了。
眼前有谁的身影急匆匆过来,我只想要躲开,谁也不想见,谁也不要见。
“紫菀!”来人是黑帝,我躲不过,只能阖了眼自欺欺人,“怎的浑身是伤的回来了?”
浑身是伤?
指尖滑过汩汩热流,身上的痛觉终于一点点恢复。尖锐的疼痛刀子一般割在身上。我终于记起,我施了咒,将即墨要受的牵连都挪在了自己身上,东君受了刑,我自然是要疼的。可心里的疼却掩盖了它,至此才被我察觉。
“你便不知痛吗?!”
我的确不知,除了心口上的窒息之外,我什么都已觉察不出。
“不疼。”我开口回道。真的不疼,只是累了,全身上下都很累了,这颗心,最累,累的恨不得挖出去丢了。
“不劳黑帝挂心。”我推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了无目的。
若是没有颛顼,没有那二十年前的一跃,是不是今天,一切都会不同。我还是和东君幸福美满,天界还是一片安泰,人间的战争早早终结……
“紫菀!”忽然一个高声呼唤,自身后传来。
我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身体没有一点反应,只是顺从着倒下。我太累了,已经站不稳,也不想再站立起来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承担什么了。
就这样睡过去,也好。至少,彼此之间能留个清静。
阖上眼,我的世界,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