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还没答复呢,韩琦却上前一步奏道:“陛下,枢密院拟定请范大人巡边,还是他任参知政事以前的事。现在他已做了参知政事,朝中许多事情要他处置,再让他去陕西就不太合适了。臣请代范大人去陕西,一来他可以在朝中处理政务,二来微臣究竟年轻几岁,身体也比他结实多了,理应由我出去奔波。陛下若信任微臣能出这一趟差,就请恩准,微臣日内也就出发了。”
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说得条条在理!不仅皇上无法驳回,就是仲淹自己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陕西到底叫韩琦去了,由他任陕西宣抚使,还给了他近百道空名官诰,由他升赏责罚,便宜行事。
韩琦去后不久,仁宗皇上的手诏又下来了,再次敦促仲淹、富弼尽快配合得象丞相,尽心国事,一新朝政,千万不要有所顾忌,有什么需要发明建言,不便公开条述的,尽可以直陈皇上。手诏中还特别提到,他们与韩琦都是众望所归,所以皇上才不次擢用,现在韩琦暂时西去,他们更应该不负使命,有所作为,以不负皇上的厚望。
所有这些,好比一座又一座大山,压得他们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他们这儿正不知道怎么喘气呢,仁宗皇帝又吩咐舜封办事了:“舜封,明儿还给朕将天章阁开了,再准备一些笔墨纸砚侍候。妥当了,就传范仲淹、富弼去天章阁见驾。”
舜封答应一声“是”,准备去了。
第二天,范仲淹、富弼来到天章阁刚趴下要叩头,皇上就吩咐道:“这不是在金殿上,礼就免了吧!舜封,赐座。”
舜封答应一声:“是。”赶紧张罗坐椅。
仲淹、富弼诚惶诚恐,哪里敢坐!
“坐呵,不说了吗?这是偏殿,但坐不妨。”
两个人拗不过,只好斜斜地挂着椅边坐了。
“舜封。”皇上又叫道。
“奴才在。”舜封答道。
“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吗?”
“回陛下,都准备好了。”
“笔墨侍候。”
“是。”
舜封在仲淹、富弼面前摆上书案,放上笔墨纸砚。仲淹、富弼面面相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二位爱卿不必惊奇。想来,你们总有种种原因不便启齿。今儿特叫你们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也就朕与舜封及你们两个人知道。你们就大着胆子写吧!凡为国是,什么都可以写。舜封,给二位大人研墨。”
仲淹、富弼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又急又怕,不知所措,赶紧趴在地上只顾磕头,口里直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皇上这样做,折杀臣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们言重了!朕实在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专门给咱们君臣创造一个独有的机会,没别的意思。”
仲淹又磕头道:“都是臣等无能为力,让陛下操心。请陛下宽限三天,容我们回去仔细斟酌。三天之后再没有奏章,请陛下明令正法!”
皇帝哈哈笑道:“哈哈哈,谁要你们立军令状呵!这不是殿试,当着朕的面,你们怕也真难以下笔。且回去慢慢考虑吧,也不在乎三天两天的,只要心里有事就行了。”
两个人拜辞皇上出来,手脚冰凉。走了老远一段,依然没有回过热来。
当天晚上,仲淹就在书房准备奏章了。可每次拿起笔,却又不由自主地搁下了。不是没话说。自打大中祥符八年中进士踏上仕途,经州历县,治军治民,风风雨雨近三十年,又是一向心之所系,事事挂怀,大宋朝的弊政与出路所在,不说烂熟于心,也早已思之再三了。而且,自读书立志,盼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独立朝堂,天子宠信,兴利除弊,造福黎民。可今天为什么总是踌躇游移,以至于一再不能措辞呢?
他一时找不到答案,也没法儿集中精力去寻找解答。时序已是深秋,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透过窗棂的冷风吹得烛影四下摇曳,更增加了几分寒意,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几月哪,都冷起来了吗?嘿,真是岁月不饶人啦!”
是呵,可不是岁月不饶人吗?当年中进士,不过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一晃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可不是老了吗?人一老,顾虑也就多了,再不如年轻时那么敢打敢拼了。一切可都不是因此而生的吗?
现在不比当年,权高位重,皇上宠信,几乎句句话都可能石头落地,开花结果,那是要涉及许多人的身家性命的,不顾忌行吗!还有皇上,自己虽在先帝手里入仕,几进几出可都是当今皇上的关照。他宽厚仁德,不搞严刑峻法,也不苛求臣下;好善有容,能听谏纳言,不固执己见。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宽厚有容,处之不当,就难以持刚守坚,容易随波逐流。皇上目下求治心切,或者可以言听计从,但兴利除弊是要动大干戈的,不会一蹴而就,皇上能坚持到底吗?
范仲淹望着烛影出了一会儿神,又摇摇头,似乎要摆脱所有这些束缚他的想法:总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怎么向皇上交代呢!
提起皇上,不由得又想起他两次开天章阁的良苦用心,想到自己作为人臣的义务与责任。国家到了这种地步,逼得皇上不得不亲自出马,张罗周折,无非是要臣下为他分忧解难,好使国运昌隆,苍生有望,其情其景,真让做臣子的羞死愧死,泪尽泣血。皇上对自己尤其寄予厚望!而自己却一再游移回避,推卸责任。还没有一点动作,先就打起了退堂鼓,且为自己寻找种种规避的理由。这是范仲淹一向处人行事的风范吗?范仲淹呵范仲淹,年龄大了,难道这做人、做臣子的风骨,也被岁月淘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