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三、四、五、六章 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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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渐渐出现曙意,白露在草木上凝成霜粒,风中还带着夜的寒气,陈远刚起身,忽然听到南边远远有笛声传来,凄厉高亢,充满惊慌之意。

他穿衣出屋一瞧,岛中人影绰绰,四处奔跑走动,似在结阵,常乐带了六名弟子疾奔而来,身形飘逸,片刻间来到面前,陈远问道:“这笛声是示警传讯?”

七人脚步不停,常乐点头道:“陈兄请勿随意走动,桃花岛定能保你平安。”

一句说完,几人已掠出了五丈多,陈远展开无尽藏步,轻轻追了上去,几步间已与常乐并肩笑道:“请容小弟稍尽绵力。”

七人微惊,常乐略作沉吟,点头道:“多谢陈兄,师父与各位前辈应都已赶去了,你跟好我们。”

陈远稍落后几步,一行人穿阵而过,奔出林时,望见海边一群人正在察看着甚么。

来到近前,发现除了昨晚环音论乐的黄、徐、杨、原、花、令狐、无花七位前辈外,还有几人,站在黄药师身后,看服饰应是桃花岛先天弟子,中间站着一人,手持玉笛,躺着一人,似已死去。

陈远来到令狐冲身后,听那持玉笛的道:“……弟子捞他上来,他只来得及说了句:‘请救侠客岛!’就没气息了,弟子想那侠客岛离此不远,忙乱中吹笛示警,还请师父恕罪!”

黄药师神情肃然,挥手道:“无妨。几位,石破天岛主武功极高,想必此刻还在苦战,我们速去为好,杨小兄弟,劳烦你留下来,以防有变。灵风,你领师弟们退入林中,如有敌人,不要冲动,等我们回来。”

几位宗师轻轻点头,他身后一名玄衣人答道:“灵风遵命。”

当下六人踏海而去,一闪间成了几个黑点,再转瞬消失在天边。

曲灵风挥了挥手,常乐身后奔出两人,抬了地上尸体退入林中,他走了几步,道:“陈师弟,你带乙木弟子去震位,梅师妹,你率癸水弟子去坎位,冯师弟,你领庚金弟子守兑位,常师弟你唤丙火弟子来离位,由我来守,如有敌来犯,以笛音为号,程师妹你居中主持大阵,一听警讯,立刻发动阵法变化!”

众人齐声称是,展开身法,几个起落掠入林中。

太阳升起,天海一色,陈远无意窥探桃花岛阵法变化,此乃江湖大忌,他回屋后静坐读书,渐渐日至中天,有仆人送来午饭,四色精致小菜,一壶桃花醉,并一碗碧玉粳米,陈远用过,忽然听到南边林中响起阵阵脚步声,片刻间他听出正是清晨前去布防的丙火弟子。

出屋一瞧,四五十名桃花弟子正从林中走出,俱都兴高采烈,常乐走在后面,脸色却颇奇异,待众弟子走过,陈远向他问道:“常兄,各位前辈可曾回来,侠客岛怎样了?”

常乐脸色凝重,看师弟们走的远了,方长长叹口气道:“师父他们几位赶到侠客岛时,岛上血流成河,已没有一个活人!”

陈远一惊,道:“那石岛主?”

常乐目中微有骇然,道:“石岛主也没能幸免,似是被多位高手围攻而死,身上伤口也尽被破坏,看不出是何种武功,而刻有侠客行神功的石壁也全部不翼而飞。”

陈远倒吸一口凉气,侠客岛门人虽不多,岛主石破天却是当世绝顶高手,要打败他已经没几个人可以做到,杀死,即使是围杀,也至少要有三位同级别的高手合力,还必定要在一种无可逃脱之境,才有些微可能,上一次这等高手陨落,已经是一百五十多年前,众胡南下,群雄逐鹿之时的事了。

陈远念头疾转,问道:“黄岛主打算怎么办?”

——侠客岛被灭门,桃花岛相距不远,现在岛上虽有许多高手在,但他们始终要走的。

常乐勉强笑道:“还不知,玄风师兄提议召回靖姑爷,最好将襄小姐也唤回来,合这三位之力,绝无意外,只是师父狠狠训了师兄一顿……”

陈远道:“想来无妨,传闻石岛主为人不善交际,并未结交几位高手朋友,门人也无有几人,黄岛主却是不同,内有众多杰出弟子,外有丐帮洪老前辈,郭大侠,峨眉郭祖师,全真王真人等,尽都是当代宗师,且有这一座大阵在,想来那些歹人无论胆子有多大,都不敢来拈虎须的。”

常乐脸色好看了点,点头匆匆的走了。

秋日西落,天地一片血色似的鲜红,陈远晚间再见黄药师时,他面色平淡,似是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众位高手托言想留下几日,黄药师却勃然大怒,众人无奈,只好第二日清晨纷纷离岛。

这一天一夜,无论是三位公主,还是定一和尚,都像不认识他一样。

比昨日更冷的清晨,东天的云雾遮住了朝阳,令狐冲道:“陈师弟,你确定要一个人走么?”

陈远微笑道:“是的,令狐师兄,我在海间练几日剑。”

令狐冲拍拍他的肩,赞道:“好汉子!”又向任盈盈道:“盈盈,我们走罢!”

二人上了船,令狐冲轻轻一跺,飞一般的走了。

此时论乐中人已全部离开,陈远跃上小船,向南驶去,苍白天幕下,回首望去,桃花岛孤零零的,越来越小,渐渐成为一个黑点,然后再也看不见。

陈远乘一叶扁舟,在东海上随波逐流了十余日,仰观云天日月起落,俯察碧海鱼跃龙舞,无拘无束,心意逍遥,直欲放舟出海,寻仙访道。

他也不知漂到了哪里,只是自昨日起便看见许多商船,来来往往,似是重回了红尘,陈远避开繁华航线,寻了个偏僻小岛停了上去。

一上岛来,陈远便觉不对,这岛上寂静无声,林中隐隐充斥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气。

枯藤荒林,陈远小心潜行,一路并没有人警戒,直到快到中间部分时,前面隐约传来一阵大笑声,他游鱼般前滑,轻轻拔开枯草瞧去,当下怔住。

中间一片平地,几张散乱的酒席,一个华衣青年正在仰天大笑,神态癫狂,旁边桌子上伏着个少女,长发垂下,曲致玲珑,他前面丈许外有十几个男人,全部软倒在地,神情慌乱,为首一条大汉双目赤红,须发皆张,苦苦挣扎起身,野兽般冲着那青年大吼:“赵文华,你这禽兽!”只是声音实在不大,刚吼完又无力倒地。

赵文华温声道:“你们这群海盗,想不想活命?”

一群人纷纷死命赔笑道:“赵大爷,我们自然是想活的。”

那大汉无力吼道:“姓赵的,你想做甚么?你会放了我这群兄弟么?”

赵文华指指那少女,仔细打量,蓦然大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徐师兄,她双眉紧蹙,背正肩挺,竟还是个处子,原来……原来师兄你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大汉面色发白,嘎声道:“胡说八道,我们以前逛妓院,哪次不是你先出来……”

赵文华笑道:“谁知道你在干甚么。”

他凑近她耳边喃喃道:“云翅,你别以为我没办法……”

那少女微微动了一下,长发如水波般荡漾,又无声息,似是被制住了穴道。

赵文华面色转冷,向着那群海盗说道:“你们老大千辛万苦掳了她回来,占为已有,却又不下手,当真让人为他着急啊!谁当着他的面,上了这姑娘,我就饶他一命!”

那徐姓大汉登时呆了,又勉强笑道:“我……我相信他们!”

他勉力扭过头来,却看到一双双发绿的眼,涨红的脸,他的兄弟们,突然变的陌生了,似是成了一群公牛,发情的公牛!

赵文华站起,把云翅扶起来,将她美丽的身姿展露出来,温和地笑道:“谁愿意,活下来呢?”

这群海盗似被她的容光所慑,不由低下头,对上徐大汉的眼神,躲躲闪闪,懦懦道:“大哥……你平日就很讲义气……今天就再义气一次,给兄弟们一条活路罢!”

徐姓大汉瞪着他一群好兄弟,直欲喷出火来。

赵文华笑吟吟地道:“徐师兄,反正你也没得到甚么便宜,你如果应允此事,我说不定也能放你一马,你们谁愿意?”

一群人争先恐后道:“赵爷,赵爷,我愿意!我愿意啊!”

赵文华笑道:“看哪,徐师兄,这就是你一直讲的义气啊!”

徐大汉面如死灰,牙关紧咬,两腮肌肉剧烈跳动,头上冷汗不住流下,扭头过来道:“你真能……放了我?”

那少女平静地瞧着前方,竟似没有听到。

赵文华哈哈大笑,忽地看到边上一个少年不声不响,头低低的垂下,当即沉下脸道:“原来还有一个好人哪!小子,你是不愿意喽?”

那少年抬起头,倔强直视着他双眼道:“我不愿……”

话未说完,赵文华右手一抖,那少年喉咙上便插了柄飞刀,当即倒下。

云翅惊呼一声,似又要倒下。

赵文华随意挑了个瘦小男人,拎过来,取出个小瓶,拔开塞子,放在他鼻下,那男人打了几个喷嚏,爬了起来,赵文华狞笑道:“刘老三,上罢!”

这刘老三獐头鼠目,既矮且瘦,颇为猥琐,先对徐大汉道:“嘿嘿!老大,平日俺一看到这小娘皮,不知怎么回事,这心里就怕得很,今儿才知您一直没用,就成全小人了罢!”又朝那云翅淫笑几声,扑了上去。

那少女闭上眼,又睁开,轻咬樱唇,直直看着他。

刘老三扑到半路,越来越慢,最后竟不住打摆子,一步步向后缩去,赵文华踢他一脚,喝道:“没用的东西!”

刘老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地拍下腿,哭丧道:“赵大爷,不知怎地,俺这心里慎的慌啊!”

赵文华铁青着脸,一掌拍在他背上,刘老三立刻倒下。

他拔出剑来,狞笑道:“没用的人,就去死罢!你们,谁想活命,就给我上!”

他又解了几个人的迷药,蒙上眼睛,塞住耳朵,用剑在后面逼着,一个个还是全部在接近那少女时战栗不已,不由自住地退了下来,让赵文华一剑一个全杀了,场中鲜血渐渐流成一大滩。

那少女似是害怕的不行,身子微微颤抖,一双亮如秋水的眼睛却还是瞪着他。

赵文华气急败坏,吼道:“没用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狂人

陈远看到半中,发现这赵文华固然无耻,气息却阴险诡秘,转折不定,竟是个先天高手,那徐大汉也不是个好人,一扫那少女面容,当下一怔,眼前竟似有破晓和月牙同时升起,他一时忆起了那日华山日月并行的奇景,似是造物从星月风雪中各撷一缕神韵,赋予天地灵秀之气,再由造化的鬼斧神工孕育无数个元会,才有这么一个人儿。

这已是美的集合。

美很她。

占有这倾世的美人,岂非男人最原始的本能?

摧毁这无暇的美丽,岂非人类最暴虐的冲动?

为甚么这群恶汉在死亡的逼迫下,竟生生违背了活下去的意愿?

是否因为太美了,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慑力,令人不敢接近?

心下微微感叹,陈远悄无声息地后移十数丈,取出面具戴上,加重脚步,高声问道:“此地可有人在?华山弟子奉令狐冲师兄之命前来拜访!”

瞬间静了静,隐隐有一阵沉闷的响声传来,像是利刃割肉。

陈远走出密林,看到一地鲜血,只有三个活人,一个站着的,似是很镇定,一个躺着的,一个眼中大有欣喜之色,一个坐着的,静静瞧着他。

站着的赵文华吹落剑上血,含笑问道:“侠客岛惨变也惊动令狐大侠了么?”

陈远心中疾转,点头道:“正是,在下华山洛清,阁下是?”

赵文华唰地收剑,哈哈笑道:“原来是洛兄,在下雁荡山赵文华,奉师命前来追查侠客岛一事,不知令狐大侠在甚么地方,早闻九剑大名,今日能拜见他老人家,实在是平生幸事啊!”

陈远举步上前,看着一地尸体,疑惑道:“令狐师兄随后就到,只是赵兄,这是……”

赵文华打个哈哈,道:“一群海盗而已,师门长辈命我追查,他们作为地头蛇,自然是有嫌疑的,洛兄不也到了么?”

说话间,两人已相距不足一丈,陈远忽地看向赵文华身后,笑道:“咦,令狐师兄你怎么……”

赵文华一惊,回头望去,忽觉不对,忙向后一跃,倒出丈许,正欲拔剑,又觉一空,低头一瞧,右手大拇指已被齐根切掉,此时才痛入心扉,他心中又是惊怒,又是恐惧,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我以后怎么使剑?”正痛惜间,眼前剑光闪动,急忙右错三步,口中喝道:“好贼子!”

陈远一招得手,更不搭话,步法展开,猱身而上,唰唰上下左右连刺过去,忽觉身法一滞,如陷泥淖中,赵文华脸色苍白,持剑削来,只是用的左手,这招雁荡山鸣本来飘逸高绝,乃是极厉害的杀招,却给他使的歪歪扭扭,像是一只大雁突然从半空掉了下来,神韵大减。

陈远冷笑:“先天境界的气势压制么?”仿佛又回到了海底练剑的情形,以前尚且不惧,现又习得了上乘步法,更不在话下,当下展开无尽藏步,身法虽下降了约三成,却也如游鱼般,瞻之在前,忽之在后,一剑削在赵文华后腰,却听“叮”的一声,只是刺破了衣服,露出了银白色的软甲,陈远脚步不停,围着他剑光连挥,叮当之声连成一片,不多时赵文华一身华衣尽碎,露出一套连身银白软甲,如流水般熠熠生辉。

赵文华左剑右掌护住头脸,不住后退,双目赤红,疯狂笑道:“我这银月甲乃是地阶名器,刀枪不入,剑气能奈我何!你一个小小任督,真气松散,如何能破我防御,磨也磨死你!”

陈远听而不闻,一剑剑如蚕丝般将赵文华渐渐裹紧,决不容他拉开距离得隙施展暗器迷药,心中暗思:“先天气势压制果然讨厌,出剑只有七成速度,人阶沉水剑器虽破不开这软甲,护体真气却是可以……”

赵文华连发破空掌,奈何真气外放既费时又费力,轻易给陈远闪开,反被寻个破绽,险些一剑刺中左眼,他一惊之下,瞧见旁边两人,心中一动,左剑舞的更急,一掌打向徐大汉,正中他小腹,那大汉大叫一声,狂吐一口鲜血,晕了过去,陈远不为所动,已知这人意图,剑光忽敛,却缠的更密了。

赵文华脏腑渐渐震动,心中渐慌,不想这任督小贼真气如此绵长,施展剑气简直像不要本钱一般,银月甲虽能挡住剑锋,剑气却终于一点点渗了进去,震伤内脏,当下不顾破绽,发狠一声喊,一拳打向云翅,真气几乎凝成了一个透明拳头,直直击向她的胸膛,云翅神色不见慌张,淡淡的看着这可使自己一命呜呼的拳头。

陈远早有准备,见他右肩甫缩,左袖先拂,清风般轻轻将云翅裹移三尺,蓦然俯身前翻,剑光暴涨,蚕茧破裂,鲜血四溅,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身法忽快,闪身反手一剑,惨呼顿止。

陈远长吁口气,擦擦额头汗珠,转身看去,赵文华眼睛睁的大大的,死前犹有不信,双足俱断,喉上一点剑伤,已然毙命,他心中不禁振奋:一年前只能仰望先天,现下已能力毙之!

忽一声轻吟,陈远转首一瞧,却是云翅身上几处擦伤,鲜血渗出,淡眉轻促,原来方才那一拳打在地上,激的砂石乱飞,擦过她身上。

陈远左掌拍在她肩上,催动真气,忽觉她体内竟是经脉俱通,且有一股淡淡真气,虽柔弱却极凝练,远超自己八十五的精纯度,只是她似乎不知运用,心中一惊,真气一转,已将她穴道解开,随后取出华山飞云散,递给她,转身道:“将伤口洗净,敷上少许即可。”

云翅接过,低头道:“妾身云翅,多谢公子搭救。”

陈远道:“你先去处理伤口,速速收拾一下,这地方恐怕还有人要来。”

云翅身子一震,快步去了。

陈远将赵文华身上银月甲除下,搜遍全身,除了飞刀药物外,竟还有一本古旧剑谱,翻过一看,封面上一行小字: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

这九个字明明写的极正,却是黑暗内敛,似是把四周的光全吸进去了,透出种诡异莫测的气息。

一瞧见这剑谱,陈远大吃一惊,这大九式传闻是东海魔教无上秘传,几乎穷尽天下剑法变化,名头不在孤独九剑之下,这赵文华乃是雁荡弟子,如何得来,方才又为何不用?

不多时云翅换了身淡蓝穿花绣衣,斜斜背了个纯青布包,慢慢走了过来。

陈远一掌拍醒徐大汉,他**一声,醒转过来,陈远道:“我有几件事问你。”

徐大汉摇摇脑袋,渐渐清明起来,此人倒有几分聪明,也不问赵文华如何,叹道:“洛兄救我一命,有甚么请问罢!”

陈远抛了抛解药瓶子,笑吟吟道:“你叫甚么?”

徐大汉盯着瓶子,爽快道:“我叫徐直。洛兄若能把这瓶子给我闻一闻,兄弟不胜感激。”

陈远淡淡道:“方才的事我全瞧见了,徐直你舍义救生……”

云翅头垂的更低,徐直脸色灰败,道:“你……你既看到了,就知道我们没有关系!”

陈远抚掌道:“好!既如此说,我要带走她,想必你没甚么话罢?”

徐直一张胡须密布的脸变的铁青,又勉强笑道:“我……我自然是没甚么话的,只盼洛兄能解了我身上迷药,但凡有命,徐直无有不从。”

陈远转向云翅,道:“所以,现在你的命已是我的,好好活着罢。”

她垂头不语,轻轻蹭了蹭地。

陈远拔开瓶子,给徐直闻了闻,他右手忽地动了动,陈远淡淡道:“好了,迷药已解了。你去死罢!”

徐直大惊,正要动手,却见剑光一闪,眼前已黑。

云翅连退几步,惊奇道:“公子你……”

陈远起身道:“此人伪善狡猾,连同门师弟和一众手下都能骗过,如非生死关头,断然不会露出真面目。今日我如此辱他,他日定会寻机生事,我倒不怕,是你有危险。”

云翅轻咬嘴唇,道:“我……”

她虽身处修罗血场,却不怎么害怕,举止行动中自有股似是天生来的大气风流,陈远忽地叹道:“诗歌女儿缘何苦,总羡英豪故。”

云翅镇定下来,盈盈下拜道:“公子慧眼,妾身本是维扬城清仪阁的清倌人,三天前前徐直将我掳来……”

陈远也不细问,点头道:“真是颠沛流离……我大体明白了。还有一事,你可曾学过内功心法?”

云翅奇道:“甚么心法?”

陈远沉吟道:“方才我为你解穴,发觉你体内有一股真气,极为高明,只是似乎你所学不久,又不知运用。对了,你最近有没有瞧过甚么奇怪的物事,图画书法之类的?”

云翅恍然道:“难怪最近我竟然不怎么生病了……想必是此物了。”

她奔进山洞,出来时手上多了块石板,道:“自我来这岛上,徐直便盯着这石板一直瞧,我也看过几次,只因看这石板时,不知怎地,体内总是暖暖的,积年的咳病也大好了。”

陈远接过一瞧,这石板上刻满图形奇文,大体上成一个“太”字形,他心中一惊,道:“这石板大有来历,此地不宜久留,你穿上这银月甲,我们走。”

云翅坚绝不肯,道:“我穿上于事无益,不如洛公子更有用。”

陈远正要递给她,却见她走向那宁死不屈的少年,抱起尸身,走到远处,默默用手在地上挖起来。

陈远静静看着,并不觉得自己疯了,纵然大批敌人随时可能袭来,有些事却非做不可!

云翅将那倔强少年轻轻放入坑里,最后看了一眼,掩上带血的泥土,她默祝了一番,泪水点点滴在新坟上,不知来年春天,上面会长出怎样的花草?

陈远削了块木牌,问道:“他叫甚么名字?”

她起身道:“他……他从未和我说过话。”

陈远点点头,心中念头转动,正正刻了“无名少年”四个楷字,插在上面,云翅垂首道:“多谢洛公子成全。”

陈远拉起她,展开身法掠入林中,道:“得罪了!这银月甲虽好,但我若穿上了,心中难免依赖它,对危机的应对就会变的迟钝,不利我练剑。”

二人片刻奔出荒林,跃上小船,此时秋风萧瑟,夕照洗海,陈远摇桨向东北行去,将银月甲抛给云翅道:“你虽悟通了太玄经,功力尚极浅薄,难御寒气,速速穿上罢。”

云翅此时已颇觉寒冷,小脸发青,瑟瑟发抖,见陈远如此,只好入舱除去外裳,换了软甲,顿觉身上暖和起来。

林中鲜血渐渐凝固成种恶心的暗红色,几道人影掠入场中,见一地尸体,为首一名红衣少年一挥手道:“搜!”

几人应是,飞快散开。

红衣少年皱眉四下打量,瞧见新坟,伸手遥遥一吸,那墓牌跳了起来,直直飞入他掌中,一人赞道:“大哥这手控鹤功越发精湛了!”

几人搜索回来,摇摇头道:“薛大哥,没有发现活人,云秋心更是不见踪影。”

这少年狠狠一跺脚,道:“各方对峙,不想竟被小人抢了先……”他伸指在木牌抚了抚,又上前察看赵文华尸体,道:“凶手未至先天,观其字迹,中正平和,剑法却未必如此……”

一人道:“为何不是?”

另一人抢着解释道:“此人能以弱胜强杀了老六,必是聪明之人,留下字迹,八成是故意误导,是以他剑法必定不是如此风格。”

又一人摇头道:“未必,如果此人极聪明,能想到我们这样想呢?”

几个面面相觑,那红衣少年边查看边道:“这样想下去,字迹是看不出来的,老六伤口虽被破坏,以现场痕迹来看,两人是在此处对面站着说话,凶手突袭斩了老六拇指,致使他剑法用不出来,战力大减……”

他所指的地方,正是陈远暴起突袭之处。

他摇摇头又道:“老六脚印颇深,显是在蓄力戒备,凶手并非熟人,多半是诈言欺骗,突袭成功后竟能粘住他,以此观之,此人剑法多半奇快,善于破势变化,并身负一门上乘轻功,不过……”

他俯身合上赵文华双眼,微笑道:“这人还没到无招的境界,不学慑魂九式还罢,如若使出,定然逃不出我的眼睛!”

几人齐声称是,红衣少年哈哈大笑,恨声道:“这群贼子,竟敢和我抢女人,不将他们粉身碎骨,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一掌平平推出,坟土四飞,单手遥遥一抓,那尸体跳至半空,又一拳打出,那尸体砰地炸开,化作一团血雾,此人负手而立,连点十几指,将满地死尸尽数炸裂,一时间血肉横飞,红雾弥漫,狂笑不已。

第二十四章斩蛇

繁星依次点亮,波涛轻轻起伏,陈远道:“云姑娘,方才我未能救下那少年,实在抱歉,那赵文华突下杀手,颇出乎我意料。

云翅出得舱来,双目尚微微发红,海风吹乱长发,她伸手拢了拢,道:“敢问洛公子为何救我?”

陈远沉默一会,叹道:“只因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云翅破泣而笑道:“像谁?洛少侠不应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么?”

陈远揭下面具,笑道:“世间不平几多,一人何扫天下浊。况且这样,你说出来比我自吹自夸来的好一些。”

云翅惊奇地瞧了他半晌,道:“洛公子你生的这样好看,为甚么要戴这面具呢?”

陈远道:“我是陈远,洛清是化名。”

云翅倚舱坐下,笑道:“原名不如化名好听呢!”

弦月东升,繁星稍黯,木桨摇动中似蕴有种美妙的韵律,小船箭一般前行,陈远道:“名字而已,陈远是我,洛清也是我,你叫我宋木头也一样。”

云翅定定瞧着他,展颜笑道:“话虽如此,世人难免爱美嫌恶。洛公子,我本名也并非云翅,我是云秋心。”

陈远赞道:“木叶萧萧兮伏波,云舒漫卷兮诗书,长恨秋心兮不知,好则好矣,只是……”他忽然沉默下来。

云秋心笑道:“虽不合韵,此景却如在眼前,只是怎么?”

陈远想起一式剑招,道:“没甚么。云姑娘,你想练武么?”

云秋心沉默片刻,叹道:“我此前只道官府能保人平安,现下才知不然,只是,我现在练武功还来得及么?”

陈远道:“如是常人,此时再练当然太难。云姑娘却是不一样,你天生经脉俱通,又能一眼悟通太玄经,资质绝顶,似乎是传说中的先天元君体,传闻这种体质十六岁前有绝世的美丽,绝顶的才智,一过十六岁后更是拥有不世出的武道天赋,如若习武,进境远超常人。我也只是在一本旧孤本中见过,不想世间真有人得此造化神秀。”

云秋心眨眨眼睛,长长睫毛扫过湖眸,樱唇微张,似是不信。

陈远正颜道:“只是云姑娘……”

云秋心忽道:“洛公子救我一命,还是唤我秋心罢。”

说话间前方出现一座小岛,陈远携了她跳上去,返回来运气发力,一剑将小船挑上岸,凌空飞了十几丈远,“蓬”地一声大响,落在齐膝草丛里,尘土飞扬,云秋心看的呆了,吃吃道:“洛清你好大力气呀!”

陈远摸摸耳朵,笑道:“这只是小事,你以后也可以的。只是秋心,你要记着一点,武功决不单单是资质好就能练成的,要想登凌绝顶,必须要有坚忍不拔的毅力、虽九死而无悔的决心,才有一线希望。”

云秋心正容道:“秋心谨记。”

说话间二人已走进林中,星光稀疏,黑漆漆的,陈远道:“你把手放在我肩上,跟好了。”

云秋心小脸红了红,轻轻抬手,放在他温暖的肩膀上,两人在寂静的林间曲折前行,一片黑暗中,甚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只有前面的人指引着方向,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正觉脸庞发烫时,耳边传来温和的话语声:“这座小岛是我前不久在海上游荡时发现的,我略微瞧了瞧,一点人迹也没有,正适合你静心练气,奠定根基。”

云秋心终非常人,定了定神,问道:“奠定根基?”

陈远走的很慢,一步步斩开荆棘,踢开石块根藤,道:“不错,太玄经虽然神妙,你又天赋凌绝,起步就是先天境界,但你几乎没甚么武功基础,观摩的时间又太短,没得精华,真气薄弱,与人争胜还远远不成。”

云秋心心中默思,只盼这林子越大越好,好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只是终于走到了尽头,前方渐渐现出一座小小山峰,星天下看来,几乎是一尊高拔入云的金字巨人,左前方波光荡然,似是一片小湖,夜幕中看不清大小。

她轻轻放下手,二人走到山前,陈远道:“上次我来时,见这儿有一个山洞,只是没进去,不知有甚么毒蛇猛兽,你先在外面等会,我进去瞧瞧,如果有甚么不对,就大声唤我。”

云秋心暗下决心,点头道:“嗯,我等你,你要小心。”

漫天稀微星光下,陈远回头一笑,道:“无妨,我有一双夜眼。”便走进山洞中。

一进洞来,浑身便觉清凉,不由精神一振,陈远暗奇,手按剑柄,四下打量,这洞宽约半丈许,高有近丈,满地荒草,壁上长满枯藤,前方三丈处岩壁一个转折,没入黑暗中,隐隐似是有些许蓝光透出。

陈远小心前行,不时拨打草丛,无甚异状,一直走过那转角,眼前一亮,心中警兆蓦地大作,一条黑影暴起,瞬息间已袭至脖颈,陈远如沃冰雪,一股彻髓寒气扑面而来,忽地掌中一道剑光飞起,“叮”的一声,火花四溅,那黑影被打到山壁上,盘踞不动,正是一条七寸长的蓝色小蛇,舌信伸缩不定,正咝咝作响,两点毒牙闪着寒光,身上鳞片光滑如水,竟无一点伤痕。

陈远此时才觉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反应若稍慢一点,此时已是个死人!

一人一蛇对峙半晌,那小蛇半中弓起,似欲扑上,忽地闪电般游下山壁,窜入草丛,竟无一丝声响发出。

陈远心神高度凝聚,无暇去瞧石洞中究竟是甚么东西在发光,他一步步慢慢退出山洞,挥手示意云秋心远远避开,正欲说话,忽觉不妥,传音道:“秋心,你不要说话,去捡一段枯枝丢过来。”

云秋心大气不敢喘,蹑手蹑脚地走远,拾了一段枯枝抛过去,又远远避开,小心翼翼地瞧着,只觉手心全是汗。

陈远收剑静立,不见那小蛇窜出,当即取出火石,点燃枯枝,掷入洞中,满地荒草“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红光乱舞。

渐渐地热浪逼人,满洞皆是火焰,一条蓝影蓦然窜出,陈远一剑挥去,又将它挑入洞中,那小蛇再度冲出,似欲盘剑而上,奈何陈远剑尖一点即收,全不给它发力处,再次打回,那蛇又从各个角度试图逃离火窟,不停窜出,陈远一一阻下,几乎成了一道蓝碧色交织的光幕,在火红色的背景映衬下,极是美丽,死亡的美!

云秋心瞧的目不转睛,对那小蛇先是害怕,后觉可怜,却始终没有开口,最后火光渐熄,她松了口气,正要走过去,却见陈远挥手示意,当下站住,心中却好奇不已。

大火过去,厚厚一地草灰,陈远大步走进,似是全无防备,一转过角落,便看见石洞前方正中山壁上一块弧形玉璧,径不过掌,正散发着淡淡蓝光,映的满洞梦幻一般的颜色。

陈远上前,伸出左手摸向玉璧,蓦地身后风声飒然,当即闪身一转,剑尖直点在那小蛇七寸处,进步直前,瞬间已将它死死抵在山壁上,剑气破体袭入,蛇躯剧烈扭动,尾巴打在壁上,啪啪作响,竟打下一地碎石,三角蛇头伸长,毒牙暴起,鲜红信子吐出,咝咝作响,似是还要咬上陈远一口!

陈远面色冷然,只是催发剑气,那蛇渐渐挣扎软弱起来,终于一歪,信子尾巴无力垂下,再无动静。

陈远剑尖却仍不放松,死死抵住,轻叱道:“秋心,你可以进来了。”

云秋心挽起裙裾,踮起脚跟,好奇地走进来,一眼先瞧见那块玉璧,不由叹息道:“好美!”转眼又瞧见陈远在和死蛇较劲,不由抿嘴笑道:“这蛇不是死了么,洛洛你在干嘛?”

陈远头也不转,低低道:“蛇性极长,那块玉璧里多半有甚么宝贝,这蛇浸染气息多年,颇有异处,似是还有生机潜伏,再说鳞片都没破,多半是在装死。”

云秋心无奈笑道:“哪有那么玄乎,它还能比先天高手更厉害么?”

陈远剑气不停,笑道:“恐怕正是如此。秋心,你不要过来,我包裹里有干粮,委屈你凑合一下了。”

云秋心无奈摇头,挽了衣袖,出去寻了树枝扎了个扫把,进来轻轻将满洞草灰扫出,又生了堆火,洗了手,将饼烤热,渐渐满室皆是桃花香气,她鼻尖轻嗅,惊奇道:“这是甚么干粮,好香呀!”

陈远稍稍调整剑气,道:“这是桃花岛的醉花饼,那帮人心思极巧,干粮也做的有趣,你快吃了罢。”

云秋心尝了一口,连呼好吃,却起身走过来,笑道:“洛洛你不知要和它较劲多久,先吃点东西罢。”

身后玉璧蓝光微荡,她一身淡蓝,衣袖轻卷,露出玉藕般的手臂,正微笑瞧着陈远,纤纤素手拿着缺了一口的饼,放在陈远嘴边。

陈远无奈,剑尖不松,三两口吃完,精神一振,道:“我耗上一夜,看它怎样!”

云秋心捂嘴轻笑,又烤个醉花饼吃了,围着玉壁好奇地转来转去,看不出甚么奇怪来,当即倚在上面,瞧着陈远侧脸,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

陈远奇道:“你不睡么?这洞中清凉而不冷,又有火堆,你今天连受惊吓,难道不累?”

云秋心举起袖子,打个哈欠,笑道:“洛洛你还在拼命,我怎能睡觉?”

陈远不语,洞中一时静了下来。

少年剑抵山蛇,美人轻倚玉璧,淡蓝微光轻轻波荡,时光如在梦中流过。

第二十五章悟剑

夜渐深,火已熄,云秋心不住地打哈欠,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却还是盯着陈远,像是要瞧出一朵花来。

那蛇还是一动不动,似已死透,陈远却总觉得它体内有一股生机深深潜藏,只是自己真气不够精纯,剑气一透入它体内便如陷泥中,杀它不死,骇然之余又有欣喜,惊的是这蛇生命力如此顽强,喜的是那块玉壁必然极为神异。

云秋心脑袋又一次垂下来,又抬起,眼眸迷离间,忽听陈远道:“秋心,你会运气么?”

她精神一振,道:“太玄经上有这样的法门,怎么啦?”

陈远道:“你体内真气虽然微弱,却是先天之属,比我这后天真气凝练的多,杀伤力也更强横。你试着将真气渡给我,给它来下狠的。”

云秋心拍手喜道:“好罢,早些杀了它好睡觉。”

当下她走到陈远身后,双掌贴上他后背,先回想了下要旨:心神空明,存意行气……便闭上双眼,深深呼了呼,轻轻渡了真气过去。

陈远身子一震,背后传过来的真气虽然微弱,却极凝练,混合自身真气,如同百万大军有了高明统帅,杀伤力立时大增,他当即运气催动,一缕锋锐剑气直冲入那蛇体内,势如破竹般大肆破坏,那蛇果然又剧烈扭动起来,曲身盘在剑尖上,越绞越紧,两相摩擦,格格作响,甚是刺耳,却是无用功,剑气直冲上脑,那蛇忽地一口咬下,只听“蹦”地一声,沉水剑竟给它咬掉两个小小缺口。

陈远惊怒,剑气上行炸开,直将蛇脑绞成一团粉碎,蛇躯才松驰下去,生机消散,终是死透了,陈远一剑将它甩在地上,恨恨用力踩了两脚。

云秋心满头大汗,听见响声,缩在陈远背后问:“好了么,怪吓人的。”

陈远长吁口气,平复心情,道:“好了,终于杀死了。”

云秋心走出来,满脸好奇地看着,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似是怕它又活过来,蹿起咬她一口,陈远举剑看时,剑尖三寸处赫然两个米粒大小的缺口,伸指一弹,清越剑吟中隐有破声,心中一叹,收剑归鞘,道:“今夜已经很晚了,先休息罢!”

云秋心听出他心中不乐,小心翼翼地道:“怎么了,是我做错甚么了么?”

陈远收拾心情,笑道:“不是的,你等一等。”

他左掌打向地面,拍出一个浅坑,右袖一卷,一股劲风卷起泥土,堆在一旁,又捡起蛇尸,出洞扔开,抱了一堆枯枝荒草回来,在坑里生了堆火,将泥土烤干,火快灭时,均匀覆上干土,盖上干草,又铺上几件旧衣服,陈远拍拍手,对她笑道:“秋心,你可以睡了,我去外间打坐。”

云秋心看的呆住了,道:“洛洛你……”

陈远摸摸耳朵,道:“我小时候四处漂泊,冬天总得让自己醒来时不被冻僵罢。”

云秋心翻身卧倒,背对着陈远,她只觉一种奇异的感情在胸中涌动,再看他一眼,眼泪便会流下来。

陈远又在她身侧三尺处生了堆火,枯枝经过细心架构,足以持续燃上一夜,便去外间静坐练气了。

不觉间晨光熹微,鸟雀跃鸣,陈远起身走出,伸腰深深呼吸着这秋晨清冷的空气,湖水清冽,他洗了把脸,练了会剑,便看见云秋心出来,笑道:“洛洛,早。”

陈远举手道:“秋心早,你这是?”

云秋心手中捧着银月甲,小脸微红,走向湖边道:“这岛上没甚么危险,我想将这软甲洗洗。”

陈远笑道:“好罢,湖水有些凉,你小心一些,我去打些猎物回来,可能要好一会功夫。”

云秋心脸更红了,跺脚嗔道:“你……”

陈远展开步法,掠入林中,将这小岛地形仔细察看了一遍,顺手打了两只兔子,待到朝阳升到一树高时,方才回去。

云秋心长发微湿,正在烤鱼,也不知她怎么抓到的,身边放了一些草本菌兰、青石丝、杂椒之类调味植物,见到陈远回来,嫣然一笑,如朝阳下滴落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辉,端丽不可方物。

陈远走过来奇道:“你是怎么抓到鱼的?”

她抿嘴一笑,道:“我一到湖边,鱼儿都纷纷沉了下去,我伸手一捞,就捉到啦!”

陈远赞道:“好方法!”

二人饱餐一顿,洗了手,陈远道:“好了,让我们去瞧瞧那玉璧罢!”

云秋心也极为好奇,二人来到玉璧前,陈远伸手按在上面,真气涌入,仔细感知,又在周围石壁上敲了敲,换了赵文华遗下的那柄人阶剑器,运气一剑刺入,直没入柄,斜斜围着玉璧划了个圆,左掌托住,右剑发力,“轰”的一声响,撬下一大块半球形山石来,玉璧正镶在中间。

云秋心拍手赞道:“有武功真方便!”陈远微微一笑,将石球放在地上,一瞧长剑,已满是裂纹。

云秋心俯下身瞧去,长发垂在上面,她轻轻一挽,玉璧清晰地映出她的容貌,几乎连睫毛都数得清,她伸手按了按,只觉清凉无比,头脑似也清醒了几分,当即叹道:“好神奇,洛洛,里面有甚么?”

陈远连续几掌轻轻拍在外层石壳上,上面渐渐现出裂痕,最后他双掌齐按在上面,仔细感应后,发力一震,“喀嚓喀嚓”之声连响,石壳破裂开来,掉在地上,满洞蓝光大盛,露出一枚径约尺许的玉球来。

这蓝色玉球表面光滑无比,光可鉴人,散发着微微蓝光,映的石洞似是成了仙境,简直是梦中才能出现的美丽,云秋心双眼发光,托起抱在怀里,欢喜的不得了,陈远笑吟吟地瞧着她,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这里面有真正的宝贝。”

云秋心轻轻旋了几圈,微微喘气,放下玉球,挽了挽头发,道:“有甚么?”

陈远沉吟片刻,道:“先不急,你这几日先把太玄经领悟全了再说,不然怕是浪费的很。”

云秋心恋恋不舍地瞧了瞧玉球,轻轻跺了跺脚,拿起太玄遗刻便要出去,陈远道:“不用,这蓝玉似能散发某种灵气,大有好处,就在这儿罢!”

她欢呼一声,将遗刻靠在玉球上面,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只一会便双目微阖,呼吸悠长起来,竟已入了定中。

陈远感慨过后,出洞练了一趟剑,取出那本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剑谱,翻看起来。

“人心瞬息万变,剑法亦然。”

第一页只有这一句话,十个字,色作纯黑,深沉内敛,似有某种魔力,陈远一瞧之下,心神大动,他隐隐觉得,这剑法多半超出了孤独九剑论物的范畴,眼前陡然出现一个剑术新天地,且与他此前海边所悟剑理暗暗相合,心中欢喜,又看第二页,也是只有一句话,十个字:

“世间诸物,于心不过象耳。”

蓦然似是有甚么东西在他眼前轰地炸开,陈远丢下剑谱,如中魔怔,四下乱走,不住有精妙剑招在脑中闪过,又消失不见,好一会才平复下来,真气竟已消耗大半,他心中暗惊,这剑法果然既神奇,又诡异。

陈远顷刻调息过来,此时他已明白这剑法并非如孤独九剑那般,可以平和修练,其中凶险莫测,危机暗藏,稍有不慎,走火入魔只是小事,难怪那赵文华没有使!

其实孤独论物,慑魂究心,前者习练不成也无大碍,后者却是不然,万妙推心,诡奇无方,若是不懂武功或是剑法不高的人看来,只是平常,陈远此时剑法小成,若有领悟,若无领悟,正是最凶险的境界,若是踏不过,身死道消,若是踏过,海阔天空!

陈远稍一思索,便明其理,此刻他若放下剑谱,按部就班地修炼,三年内当可迈入炉火纯青之境,只是他生平爱剑,此前又悟通尘世间诸物剑道,自估有六成把握可跨过此步,当下便定了定神,进了玉洞,盘膝跌坐,伸手去翻第三页,上面写道:

“心物之间,有神居焉,有气流矣,有精承之,用自心起,何以体迹,传神导气化物可也……”

接下来便是如何由心传神,如何导气化物,又如何用剑法一一阐述,当真是穷尽人心变化,其精微奥妙处,远非七情六欲所能描述,这剑法后面导气化物两步,隐与九剑相合,最后更是与他有所领悟的破武式相互呼应,陈远渐渐如同坠入变幻莫测的心灵大海,波涛汹涌,暗无天日,所赖者唯有一颗剑心!

不知过了多久,云秋心逐一领悟太玄遗刻,渐至尽头,便醒了过来,她眨眨眼睛,眼神渐渐清明,只是尚来不及高兴,便看见陈远跌坐在不远处,眼神空空洞洞,身前斜斜摆着打开的书。

她心中一惊,奔过去一瞧,陈远呼吸紊乱,绝非在定中,一双眼睛中不时有剑光划过,瞬息清明,转眼又复混沌,痴痴呆呆。

云秋心大急,伸手要去碰他,忽地瞧见地上四个大字:不要动我!字迹极潦草,几是一笔写成,显是匆忙写就,她定了定神,捡起那书一瞧,已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了个奇怪的图形,一个人在一片空地上使剑,歪歪扭扭,不成道理,她从头翻起,瞧了半晌,只觉头晕目眩,直欲摔倒,急忙丢开,看来陈远多半是在悟剑,但这实在是……

她围着陈远转来转去,发愁道:“他要是饿坏了怎么办?”一想到这点,她忽地发觉:“咦,我入定了几天,为甚么肚子不饿呢?”想来想去,瞧见地上那蓝色玉球,蓦然回忆起入定前陈远说过的灵气,不禁拍手喜道:“就是你了!”

云秋心将玉球搬到陈远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想怎么瞧就怎么瞧。

她本以为要不了多久陈远就会醒来,然后告诉她玉球里有甚么宝贝,岂知七天过去,她已将两人衣物全部洗了一遍,干粮都快吃完了,陈远还是这样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脸色消瘦下去,只眼中偶尔有剑光划过,证明还是个活人,她心中不禁又急又忧,却又不敢碰他,更不敢渡真气过去。

又是三天过去,她瞧了陈远好久,见他脸色已消沉下去,便跑出去捞了条鱼,回来在他面前烤的香香的,举到他鼻子下面,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手一松,烤鱼跌落,云秋心一下子无力坐倒在地上,痴痴地瞧着陈远,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划过清颜,浸湿衣衫,寂静石洞中,只有她的低泣声隐隐回荡,断人愁肠。

第二十六章群玉之泪

泣声渐低,云秋心瞧着陈远暗淡的脸庞,擦干眼泪,低语道:“君若不免,妾绝不独活于世!”这决心一下,反倒不那么难过了。

她走出洞来,天幕低垂,墨云四聚,只西边一点微光,狂风阵阵,吹的林木翻滚,似是暴雨将至,她全不放在心上,蓦地“喀嚓”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天地间一亮又暗,紧接着“轰隆隆”连响,闷雷低沉滚过天空,振聋发聩,她不禁奇怪:“三秋时节,怎有这雷雨天气?”

正思量间,暴雨疯了似地打下来,转眼间已湿透衣衫,天地一片茫茫,身后忽有一道人影冲出来,她一惊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闪电一闪间,正是陈远,披头散发地奔向海边。

云秋心大喜过望,奔跑着跟上去,大声呼道:“洛洛!洛洛!洛洛……”

岂止陈远充耳不闻,身法奇快,瞬间掠入林中,片刻奔到海边,望着天地大海雨幕,怔怔出神,云秋心此时内功有成,很快便跟了上来,立在他身后,欢喜地瞧着他。

她心中不禁感激上苍,降了这雷雨下来,正庆幸间,雨越来越大,几乎目不能视物,她走上前,听陈远喃喃道:“……云落……成雨……水……气……海……本有……非百川……何需……人心……外物……体……用……”自语良久,他忽地哈哈大笑,长啸一声,大喝道:“体用变化唯心耳!”突然仰天摔倒在地,一动不动。

云秋心又好气又好笑,抱了陈远回洞,生了堆火,红着脸给他换了衣服,又给自己换过,将湿衣服烘干后,笑吟吟地瞧着他。

正看着欢喜,见陈远双眼紧闭,面色潮红,伸手一摸,竟热的发烫,心知不妙,却是他悟剑大耗心力,又被风雨寒气所侵,两下里一交攻,竟病倒了。

她低头走了两步,轻咬嘴唇,下定决心,把蓝玉球摆在陈远面前,将他扶坐起来,盘膝坐在身后,双掌抵在背上,缓缓渡气过去。

云秋心真气甫入,便觉不妙,陈远体内大半真气如脱缰野马一般,四散奔逸,剩下一小部分也有散乱的趋势,她当机立断,将自身真气溶入其中,全不着心意,不管散乱,只是维持那一小部分在正轨上运行,正道直行,其乱自平,渐渐四散的真气逐一归入,越来越快,最后终于全部平复。

她睁开眼,面色苍白,扶着陈远躺下,一摸额头,果然变得温和起来,不禁长长出了口气,她把蓝玉球放在陈远耳侧,自行调息一番,向火堆里投了几根枯柴,依偎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陈远妙悟心物之理,又得云秋心相助,渐渐清醒过来,只觉手臂陷在一片温暖柔软间,低头一瞧,一人正抱着自己手臂沉睡,长发散落在胸膛上,淡眉轻皱,小巧鼻尖偶尔轻轻抽动一下,抱的更紧了。

陈远微怔,已想起这几日经过,心中感动,剑意涌起,不由口吐剑气,只见一道淡淡青光在空中转折沉浮,飘渺无方,无一丝斧凿痕迹,便知自己初步悟通体用变化唯心之理,慑魂九式由心而起,传神至破气式,再达破武式,剑法已臻至炉火纯青之境,几乎达到世人眼中后天极限,心中欣喜,却是淡淡的,竟有几分惆怅之意。

这剑光虽然好看,却没甚么杀伤力,只是无招境界的一种成就,陈远玩了一阵,便散去了。

他闭目内视,体内真气经过这一番折腾,又精纯深厚了几分,只是略显轻浮,行气三十六周天后,便沉静下来。

侧耳听去,洞外风雨声早住,转眼瞧去,火光已熄,止有余温,转角处却有光斜斜照在地面上,却不知是月光还是阳光?

正思量间,身侧佳人“嘤咛”一声,醒转过来,抬头上望,二人目光交汇,陈远展颜笑道:“秋心,让你担心了。”

云秋心像是忽然从梦中回到现实,“啊”一地声跳了起来,脸红红地道:“没事,你醒了就好。”

陈远起身道:“我们休养几日,养足神气,等到十五,便破开这玉球,取出群玉之泪。”

二人走出山洞来,已是日上树梢,云秋心好奇问道:“群玉之泪,好美的名字,那是甚么?”

两人洗了脸,陈远拍拍手道:“《九洲奇物志》矿物篇甲上条有记载:东海有蓝玉之矿,纳坤之厚,容乾之广,初有九丈,地火溶之,西金锐之,不知其年,遂有玉心,北水悦之,玉质渐汇,年短一分,三丈成一,其聚众玉之精华,状类鲛人之泣,故名群玉之泪,为自然三神品之一。”

几滴水珠从她脸上滑落,云秋心小嘴微张,吃惊道:“那就是三千年才有一滴?”

陈远点头道:“不错,现在那玉球里应有两滴,刚刚好。”

云秋心轻轻束起长发,甩了甩,好奇道:“神品又是甚么,这么珍贵,有甚么用?”

陈远食指尖催发出一道游丝剑气,游进湖中,道:“世间物事皆分天地人三品,但还有极少数奇珍超出这范畴,故名神品。那书上说,可以洗经伐髓,脱胎换骨,百毒不侵,延年益寿,补神全形,增长淬练真气甚么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抓着了!”

他剑气一收,网了一条大鱼上来,甩晕在石上,笑道:“秋心,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又抓了几条,云秋心四下找了些菌兰椒芝,二人生了火,陈远继续用指尖剑气刮鳞去腥,云秋心瞧的有趣,问道:“洛洛,你为甚么不用剑呢?”

陈远已将鱼串在剑气上开烧,徐徐转动间笑道:“我这几日悟通了一些道理,外物为体我为用,体无定用,唯变是用;用无定体,唯化是体;体用无碍,变化唯在我心,才能这样催发剑气,功夫须落到细处,现在多练练,掌握会更精妙,为将来入微境界打下基础。”

云秋心若有所悟,轻轻点头,陈远左手食指一点,一道剑气卷起半株菌兰,绞的粉碎,又如茧般裹住,不落下一点,均匀撒在烤的金黄的鱼上,发出诱人的香味。

“好了,小心里面烫。”陈远剑气一绕,将烤鱼放在云秋心手里,轻轻道。

云秋心捧着鱼,闭目轻轻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道:“剑气烤鱼,果然好吃!”

陈远依法炮制,又烤了三条,两人吃完,洗了手,云秋心拍拍肚子,笑道:“不能多吃呢,会忍不住变胖的。”

二人绕湖漫步,陈远道:“不会的,先天中人除非特殊原因,一般都是很正常的。”

云秋心双眼发亮,道:“那就好了!呐,洛洛,你能教我学剑法么?”

陈远道:“我正有此意。”云秋心欣喜雀跃,他沉吟片刻,又道:“不同的人,不同的练法……那本九式剑谱,你看时有甚么感受?”

云秋心皱眉道:“有点恶心,想吐,不像太玄经那样舒服。”

陈远笑道:“那是你一点剑法基础都没有,自然如此。等会回去,我给你一本华山剑术根基篇,上面的东西虽然浅显,却正合你用。

云秋心虽不通江湖事,却也听闻门派武功大都严禁私传,当下问道:“我不是华山弟子,也能学么?”

陈远道:“无妨,只是基础,各家门派大同小异,并不禁止的。”

云秋心松了口气,秋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人沉默走了一会,她问道:“洛洛,天下剑客中,有哪些高手?”

陈远折了根木枝,随手挥击,悠然道:“天下练剑的人虽多,高明者却少,大概有十几人罢,有人编了一副对联,虽不怎么合,却也有趣。”

说罢,他曼声吟道:“西城无血燕南飞,杨林丹萧令风云,还有个横批是:六极心典。”

不等云秋心发问,他解释道:“这里面含了十四位剑道宗师的名字,与四部绝顶剑法。”

“上联七人分别是西门吹雪、叶孤城、荆无命、血衣人、燕十三、燕南天、阿飞;”

“下联七人是杨过、傅采林、张丹枫、萧秋水、令狐冲、风清扬、浪翻云。”

“横批说的那四部剑法,是六脉神剑、太极剑法、玉女素心剑法、慈航剑典。”

云秋心美目泛起涟漪,笑道:“洛洛将来一定能名列其中的。”

陈远笑道:“那是将来的事,但我前些时候见过一人,剑法之高,简直匪夷所思,似已超过了风太师叔,只是年纪太小,未能列名。”

云秋心问道:“是甚么人?”

二人已漫步到湖对岸,陈远道:“洛青绫。”

她忽地沉默下来,片刻后又抬头问道:“洛洛你化名洛清,是不是和这位七公主有甚么关系?”

她语气有些异样,陈远不明所以,回答道:“也许有关系,也许没有,现在我也不确定,怎么了,你认识她?”

云秋心低声道:“金陵十二钗之首,京师附近谁人不知。”

陈远奇道:“金陵十二钗?”

她垂首道:“没甚么,这十二钗说的是京师附近十二个美人,本是江南一个姓薛的浪荡子弟提出来的,开始谁也没当真,哪知数年间便流传开来。”

陈远笑道:“秋心你定然榜上有名。”

她脸上飞红,跺脚轻啐道:“你这坏人!”

二人回洞,陈远取出书,放在她手里道:“这本书我注解了许多地方,你有甚么不明白,一定要问我,看完时你对剑术有一个基础的了解后,我再教你。”

云秋心点点头,接过书便拉着他出去了。

暖暖秋日下,美人读书不时问,少年练剑轻语解,白驹悄然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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