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叫沈老爷子看，这位，真没读书人说的那么好。

一来，明成帝这样的上位史，历朝历代，从未有过。

若一朝覆灭，或者外族入侵，誓死报国，可称之为忠烈。

可明成帝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儿子！他并没有改朝换代，并没有捐弃血脉，争来争去还是他们一家子人。

二来，明成帝当初，真的不想杀方希直。

他不写即位诏书，不写就是了，他沉默着不写，甚至明言拒绝，明成帝绝不会大开杀戒。

可他偏要挑衅。

明成帝一路经了多少腥风血雨才走到那金銮殿，临门一脚的时候，你哭喊咆哮，句句诛心，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只能说，满门血肉铸就他千古忠臣之名！

而且，最讽刺的就是，方希直虽然学识渊博，文才斐然，在读书人中极有声望，但真的不是能臣。

惠文帝在位期间，极为倚重他，经常向他问政，可他做的事情，很多都很莫名其妙，居然还要复“井田制”？

简直称的上荒谬了！

总之他与惠文帝，想法都非常的书生气，好多事情也做的很儿戏，并非他们这些明成帝的臣子为主公说话，而是他们整的那些事儿，是真的不成，太相当然了，太胡闹了。

要是明成帝没拿下江山，任由他们折腾，大鸣朝像大秦那样二世而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就算太祖皇帝复生，也绝不会怪责明成帝的。

但，

沈老爷子自己想归想，却不能左右米宝的想法。

米宝太重要了。

而这件事情，做为明成帝的一个污点，早晚会有人传到她耳中，所以，既然说开了头，就没必要阻止。

让米宝听听也好，若她不赞同，也有更多的时间慢慢扳，慢慢哄。

一屋子孩子下人，都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氛，屏声息气，就显得文雅道的声音，格外清晰：“然后，皇上高铸刑台，诛了方家九族，合计一干门生故旧，便成了十族，足足八百余人！血流成河，头颅堆叠成山，足足杀了七天！而方希直也被凌迟处死……”

他声音沉重，说完之后，他沉默许久，看向米宝。

米宝仰着小脸，听的十分认真。

然后他问：“米宝觉得，这件事，皇上做的对吗？”

米宝摇了摇头。

沈老爷子心头一沉。

却听米宝异常认真的道：“米宝不知道皇上做的对不对，但是，米宝不喜欢这个正学先生。”

文雅道大大一愣，眼中隐带锋芒：“为何？为何会不喜欢？就因为皇上是你的皇帝爷爷？若你的皇帝爷爷，是那位……先前那位帝王呢，你也不喜欢？”

“对，”米宝认真点头：“就算皇帝爷爷是旧皇帝，米宝也不喜欢。”

他眉头紧皱，追问：“为何？”

米宝道：“因为他死的没有价值。”

她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就比方说，一个人，他被坏人抓走了，严刑拷打，他知道很多事情，他一说出来，敌人就能拿这些事情，来杀我们这边的人。他宁死不屈，一个字也没说，被坏人打死了，米宝觉得，这样的牺牲就是有价值的，因为他不说，实打实的，挽救了很多的人命。”

“但这个正学先生，他不写那个什么诏书，有什么意义呢？他不写，别人也会写，那个人还是会当皇帝啊！既不能让那个旧皇帝回来，又不能让新皇帝不当，那他写不写，有什么意义？”

文雅道正色道：“这是风骨！！他禀持气节，不事二主，其忠臣之名，可万古流芳！！”

米宝摇了摇头：“米宝不懂什么叫风骨，也不懂什么叫气节，也不知道他做的对不对，米宝只知道，因为他这么一做，他家里所有人全都死了。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稍微一代入，眼泪都冒出来了，“万古流芳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比家里人的性命都重要吗？米宝想不通。反正米宝不想让家人死，爹爹、娘亲、哥哥、老婆，猫猫和舅舅……全都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只要他们好好的，米宝就算被天下人骂也没关系的，遗臭万年也不要紧的。”

文雅道一下子愣住了。

唐明麓抱着妹妹，柔声哄她：“不难过了啊，这件事情是别人的事情，跟我们又没关系，米宝不难过啊，乖。”

团子缓了缓，点点头。

她的价值观，来自于末世，非常朴实，衡量一件事情最简单的计量单位就是人命，而精神风骨这种高级的东西，她从未想过，她是真的不懂。

她认真的想了半天，又道：“米宝还是觉得他不对。在这件事情中，谁得到了好处？新皇帝没有，旧皇帝也没有，外面的人没有，他自己家的人更没有，只有他自己得到了万古流芳。所以他自私。”

“这绝非自私！！”文雅道厉声说：“若事事都只想着好处，若人人都贪生怕死，屈从于新帝……”

米宝大声打断他：“你觉得他对，是因为你把自己代入了旧皇帝啊！你把自己代入那个人的族人呢！那你就什么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死了呀！！可这些人本来不用死的呀！纯粹是因为他挑衅皇上，才死这么多人的！”

文雅道用力摇头：“不是，不是！他只是说了实话！皇上明明可以不杀他的！”

米宝顿了一下，急道：“皇上……就是皇上……”

她急的一时都组织不起语言来，人都站了起来：“你你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啊？你说话也太一厢情愿啦！皇上他又不是小孩呀，他又不是笨蛋！他打呀打的，好不容易才当了皇帝，那肯定是想当一辈子皇帝的啊！可他当皇帝头一天，就遇到了一个骂他骂的这么厉害的人，那他要是不处理，别人肯定都来欺负他，都来骂他啊！那他以后怎么办啊？”

她的小奶嗓子，情急之下，又尖又细，“正学先生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族人的命，你们却要求他的敌人在乎，这不是很奇怪吗？这不是道德绑架吗？皇上是皇上，皇上又不是菩萨！！”

文雅道张了张嘴，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空张着眼瞪着她。

沈老爷子简直要眉飞色舞。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

他所事之君，有米宝这样的福星相佐，而米宝这样的福星，明明是懵懂稚子，却居然是皇上的知音人！！

皇上是皇上，皇上又不是菩萨！

哈哈哈哈！！说的对啊！太对了！！

这句话若传入明成帝耳中，明成帝必定龙颜大悦！！

方希直，你自做你不事二主的忠臣，可你的风骨，为何要别人的命来填！！

你在那个时候挑衅，皇上是不得不杀，不能不杀，不可不杀！！

因为皇上是皇上，天下之主，万乘之尊！！

皇上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