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许陵君,已经在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我等一暴露,便会成为入瓮之鳖。”太史青语气沉沉。
“太史兄,那你我这般……站在这里,有没有问题?”
太史青摇头,“离着远一些,不会有问题。离开的路子,我都已经记好了。”
陈景点了点头。
“你瞧着那位,便是许陵君了,是京城许家的嫡子,早年从军,如今擢升成大冉的骠骑将,有着‘一人退百甲’的勇力。”
陈景抬起眼睛,透过人群和雨水,只隐约看清了一个挂甲的壮硕人影,虎背熊腰,在雨中并未遮伞,被冲刷得发亮的虎夔肩吞,以及护腹上的虎头扣,显得虎虎生威。
头上没有着盔,只竖了银冠,两条雉翎长有五尺余,在风中晃摆不停。
他停下来。虎头履顿住,溅起一泼雨水。
在这位许陵君往下环顾的时候,陈景迅速收回目光,一下子陷入沉思。若无记错,夏崇便是为了保护镇子的人,被这位许陵君送入了大牢。
“许陵君平生嗜酒,南征北战,在四年前,曾带军入南疆,灭了五个蛮王。这五蛮王的头颅,被他从西域请来骨匠,做成了酒樽。每每有宴席,便用来与友人聚饮。”
“所以,在天下间,他实则还有一个名号,叫许五樽。”
“八山六水四桥,七宝五樽三刀?”
“确是。”太史青叹了口气,“所以,陈兄你该明白……为何袁总舵主,要一直小心翼翼的。”
“明白。”
太史青扯了扯陈景和邢小九,三人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匿在人群之中。
却在这时,又有一袭裹着蓑衣的人影,压着湿漉的竹笠,沉默地挤到了他们身边。
“袁,袁公子。”太史青迅速转头,待看清来人,脸色变得欢喜。
陈景也侧过头,发现接近的人,居然是袁四桥。
“陈兄弟。”袁四桥声音嘶哑,缩在蓑衣里的手,还抱着一柄剑。
“袁……袁兄。”
“你一定很奇怪,为何我还不去救人。”袁四桥垂下头,声音里满是不甘。
“这附近地方,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只是其一。”袁四桥痛苦闭目,“人手不足,在平安镇里,我若是动了埋伏好的人。大先生回京的事情,会陷入绝地。”
“许陵君很聪明,这一步棋,几乎是全赢了。”
陈景明白,这句话袁四桥一说出来,那便意味着,不会再劫法场,而这十九个维新党好汉,要死在刑台之上。
“袁总舵主,要行刑了。”刑小九有点焦急,顾不得逾越,转头小声开口。
袁四桥立在雨水中,安静得如同石雕。
“我对你说过,这天下间,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人。能活着,没人愿意去死。能救,也没人愿意看着自己的老友,一个一个倒在面前。”
“大先生被拜为副相的那一年,刚谢恩出殿,被两个埋伏的小太监,用毒匕捅穿了身子。”
“很多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终究没死。死死抱着掉出来的肠头,撑到了太医过来。”
“那时我就问他,常人之身,如何忍得住这些大痛。”
“他告诉我——”
袁四桥转过头,一字一顿,“国事未成,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陈景身子一颤。
“古往今来,不管哪一朝哪一代,都需要像大先生这样的人,向死而生,于腐朽中济世,救天下万民。”
“袁兄,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袁四桥沉默了下。
“你是个不一样的人,我看不透你。你所做的,明面里是想保住身家性命。但实际上,你又何尝不是踏了进去。”
“便如我们这些人,五湖四海地赶来,却都愿意为大先生赴死。”
斩首台上,刽子手已经灌了碗酒,吐在鬼头刀的刀刃上。一场英勇就义,即将要开始。
那位许陵君抱手而立,随后冷冷下了命令,十九根斩签迅速掷在地上。
袁四桥抬起手,手臂颤动,指着刑台上,最南面的一个好汉。
“我记得,他是个川人。其父是个农户,灾年筹不到粮税,被苛吏杖责打死。他长大后报了仇,入了清风舵。”
“你个龟儿,莫抖了手——”
刽子手长刀挥下,川人好汉的头颅,滚到了石台下。颈背上的鲜血喷出来,围观的富贵老爷们,一阵疯狂的欢呼。
陈景垂头,双手紧握。
“陈兄弟,请抬头看。便与我一起,给义士送行。”
陈景咬着牙,又把头昂了起来。
袁四桥没有停下动作,手臂一划,指向另一个被绑缚的好汉。
“黄进,雍州人士,原先是一骑马尉,为了替四户牧民报仇,孤身杀马贼七人。”
“额黄进,一等一天下好汉——”
雨水中,又是一颗人头滚落。
邢小九握着刀,浑身都在颤栗。旁边的太史青,眼睛有泪。
“恭送英雄。”
陈景站得很稳,却隐隐开始失态。
这天下若没有英雄,这黑暗里若没有光,那么,腐朽便如荒草疯长,直至吞没整个世界。
“刘贤,北面燕州人,自幼习武,十六岁看不惯两个狗吏欺压百姓,杀官入了漠西。他今年……才十九。”袁四桥收回动作,说话之时,嘴里咬出了血。
“人头且寄江湖,待我十八来取!麻利儿!”
刘贤头颅被斩下,滚如惊雷,在石台后头些的位置,终于有百姓哭了出来。
袁四桥面仰苍天,泪垂脸庞。
并没有多久,刑台上的十九颗人头,被刽子手砍得一颗不剩。四周围间,除了雨水和零碎的哭声,余下的,便是止不住的狂呼喝彩。
袁四桥落寞地转了身,身形如老人一般佝偻。
陈景默然不语。不管在平安镇,或是在卢州,这十九维新义士的斩首,便如擂鼓一般,擂在他的胸口上。
他抬起头,注目着平安镇的天空。
不多时,有响雷乍起,雨水铺天盖地,笼住了整个昏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