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钱斌在送周进去了化妆间之后,就坐到了演播厅观众席的最前排。
他的位置,就在洪玉成那张导师椅的后面。
而这片区域,就是四个导师的音乐制作团队成员席位。
刚坐下来没一会儿,陈文海就通知了他,今天午休的时候,这个区域的人先别走。
这些音乐制作人,虽然实际上是来干活儿的,可作为专业人士,要有明面上的作用。
回头得在镜头前说一些话,录一些素材。
没有固定的台词,但主题很明确,无非就是夸一下台上的选手。
就跟“好声音”里那几位音乐教授似的,那一个个舌灿莲花的。
钱斌一听,心里不由得动了动。
他做音乐十多年,这是第一次混到能在电视节目里出镜。
之前他做海选评委,那是不出镜的,出镜的只有选手。
如果自己今天把话说得漂亮一些,保证自己的镜头别被剪掉,那下周末播出的《我是音乐人》,就会有自己的镜头。
原本作为一个幕后的音乐人,钱斌根本不在乎这些。
但现在情况不同,未婚妻琳琳回老家了,以前通情达理的未来丈母娘忽然变脸了,要一百万彩礼。
可是以这个节目的周期,两周之内是不可能结款的,一百万彩礼肯定会逾期。
既然会逾期,那就必须要给未来丈母娘一个说法。
现在靠自己嘴上说,已经没用了,人家不听,只能用事实说话。
什么事实,能比一个大火电视节目里的一段出镜更具备说服力呢?
这能说明自己接到了大活儿,事业即将腾飞,彩礼不是问题。
于是钱斌一直在盘算着,一会儿在镜头前怎么说词儿。
台上的演出已经开始了。
第一个是陶立轩。
然后钱斌就被难住了。
唱得这叫什么玩意儿。
这还不如昨天彩排时候的表现呢。
这该怎么夸啊?
哦,没事儿,后期会修音,走音问题是可以遮过去的。
那就硬着头皮尬夸一下陶立轩。
钱斌刚盘算到这儿,台上的第一首歌已经结束了。
周进坐着轮椅来到舞台中央,慢慢地又站起来,接过了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拐杖和麦克风,站立妥当,稳稳地目视前方。
钱斌看着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
这初出茅庐的清澈目光,真是可恨啊。
曾几何时,自己跟他是一样的。
除了音乐之外啥也不懂,就这么傻乎乎地从学校里出来,一头撞进了社会。
往后十年音海沉浮,自己这身傲骨太重,差点活活淹死。
屡次被社会毒打之后,混到今天这一步。
自己已经不得不在镜头面前,去说一些违心的话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可惜脾气这东西啊,终究是改不了的。
拉倒吧,一会儿我就实话实说。
陶立轩唱得那叫什么玩意儿!
就这,也配让我夸他?
钱斌刚刚打定了主意,整个演播大厅里,这首歌前奏响起来了。
这是一段电钢琴的独奏,出手的这位键盘手老师,同时兼任乐队总监,钱斌最近几天跟他混得很熟。
上都电视台这次请的乐队,从乐手到乐队总监,每个位置上都是高手。
高手往往有个特点,他们只尊敬高手。
你要是个外行,人家都不爱搭理你。
钱斌跟乐队的沟通,话不多,直接上手。
“键盘的这段旋律是这么写的,我弹给老师你听听,你看还有哪里可以改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于是很快,钱斌的话就管用了。
此时听到这段电钢琴前奏,钱斌暗暗点头。
高手就是高手,这前奏的味儿真对。
可是周进啊,你说要把这首歌送给我,想在我面前耍宝,那你还早着呢。
我不否认你的才华,可惜我听过的歌,少说也有几万首了。
你的这些编曲旋律,在我耳朵里根本就不新鲜。
搭配得是不错,可我也只能从技术上给予你肯定。
情感上,我早就麻木了。
而此时的舞台上,周进的主歌进来了:
“从来不曾怀疑过,我见过,最高的山峰,最温暖的手。
曾经我不假思索,大胆蹉跎,以为我会永垂不朽。
才发现,当我终于张开眼,看他们早就紧紧闭上。”
这段主歌在旋律上的跳跃性,钱斌早就见识过。
而周进歌词的密集程度,却是钱斌未曾设想的。
可这么密集歌词,却被快慢相宜地镶嵌在旋律里,严丝合缝。
弱混唱腔,音色华丽的同时,还兼顾了极强的语气感。
于是这段歌词,从钱斌的耳朵轻轻柔柔地飘进来,却重重落在了他的心里。
钱斌神色一动,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身子后仰,双手抱胸。
这首歌的歌名,叫做《Simon》。
这个英文词汇,很快就在第一段副歌里出现了:
“Simon,I just don't know。
该往哪里走。
盲目还麻木地走。
Simon,我还不明白。
为什么时光捉弄我。
降落在这个迷乱的星空。”
Simon,在这首歌的里,似乎是个英文人名。
一般来说,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不过以钱斌专业能力和知识储备,他很快意识到了。
这个人其实是不存在的。
因为Simon的本意,是“聆听”。
所以这是一首自我倾诉的歌曲。
其实是无人可以对话,只能自己倾诉,自己聆听。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一种强烈的孤寂感,在钱斌心里油然而生。
钱斌抱胸的双手放了下来,整个人轻轻靠在了椅背上,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臭小子。”
一般人第一遍听的时候,肯定听不出这点。
只有自己这种功底的人,能听得出来。
难怪这小子说,这首歌是送给自己的。
针对性果然很强。
不仅针对了他钱斌的经历,还针对了他的专业。
钱斌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从歌曲意境中拔出来少许。
可惜很快,第二段主副歌来了。
不再是轻轻柔柔的弱混,气息和声带对抗的感觉慢慢来了,情绪逐步加强:
“就像一颗星星在灿烂后迷了路,找不到光的深处,却也不会无助。
早已什么都没有,我还不断频频回头,等待那些我曾经失去的和那些即将要失去的。
是我太常哭红眼睛,还是他们已经不会悲伤……”
等到这段主歌结束,整首歌曲的前期铺垫,已经完成。
而这些,钱斌应该是知道的。
他指导了这首歌的排练过程,乐曲的结构一清二楚。
可是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智,已经被那些歌词纠缠住了。
情绪正在一阵阵往上顶,他认为这样不专业,正在压制这种情绪,一晃神也就没意识到这些。
于是接下来副歌的华彩部分,就像一辆卡车一样,猝不及防地就撞了过来: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逃离这星球。
我们能吗?
我一直记得,你说你永远相信我。
现在我很难过,恐怕我找不回那个自我……”
最后这个“我”字,是个极高质量的长高音。
气息即将被这个高音压榨干净之际,周进又转出一个“Simon”来。
紧接着的换气声根本听不到,再接一段长高音接转调。
强悍的腰腹能力配合良好的声带闭合,让他的气息支点犹如滔天巨浪中的岸礁一样屹立不倒。
以此为发力基础,这个转调的处理,就跟子弹忽然变轨一样。
刹那间打通了头腔共鸣,作出一个音色爆点之后,立刻又降下来改出强混。
又快又稳,几乎让人反应不及。
钱斌人都听傻了。
在录音棚里,国内那些顶级的技巧型歌手,经过几次热身把状态调整到最佳之后,偶尔能有这个表现。
周进是早上第二个登场,只经过简单的开嗓准备,就敢在现场这么玩,而且还能玩得这么漂亮。
你小子直接去当歌手不好吗?
非要来做音乐人,跟我戕行干嘛?
我刚被这首歌感动,正想全情投入,久违地感受一下被音乐完全带走的体验,然后就被你小子给气醒了。
稍稍一错神,钱斌就听到后面响起了椅面翻动的声音。
现场的五百位观众,都站起来了。
掌声如同潮水一般,在钱斌背后“哗哗”响。
舞台上的周进,演唱华彩一个接一个,高潮迭起。
那种自我倾诉,早就从喃喃细语变成了奋力呐喊。
感染力实在太强了,观众们就跟疯了一样。
钱斌扭头看了看,哭鼻子的不在少数。
有些观众居然已经泣不成声了,泪流满面,面部肌肉哭得特别扭曲。
钱斌心里暗笑,同时心里也有些羡慕。
能这么被音乐感染,也就这些外行人了。
自己也就鼻子一酸而已,这就是十余年音海沉浮的功力。
同时,这也是欣赏音乐的枷锁。
就在周进把这首歌全部演绎完成的时候,钱斌兜里手机开始震动。
在这个节骨眼,要是一般的电话,钱斌直接就摁掉了。
结果拿出来一看,未来丈母娘打过来的。
他赶紧猫着腰,溜出了演播厅,跑到走廊里,接起了电话:“妈。”
“我不是你妈!”
“哎,您说什么都对。”钱斌赶紧附和。
“你那一百万呢?”
“不是说一个月吗?这还有两礼拜呢。”钱斌说道,“妈您别着急,下个周末啊,您去看电视……”
“我看什么电视,我还有心思看电视吗?房子预付款马上就要缴了!”
“房子?”钱斌问道,“什么房子?”
“婚房啊!”电话那头说道,“你难道就想一辈子跟我家琳琳租房住吗?上都什么房价你不知道啊?琳琳看中的那套房子,预付款三百万,我和琳琳爸能给你们凑两百万,那你自己呢,一百万都不出吗?”
钱斌整个人瘫了下来,坐在走廊上,语气哽咽:“妈。”
“我不是你妈!”电话那头说道,“一百万你拿不出来,我就不是你妈,我不想让我女儿以后无家可归!”
对方说到这儿,把电话挂了。
钱斌举着电话,心中就像打翻了调料罐似的,五味杂陈。
以前一直通情达理,现在急着想促成婚事的未来岳母。
这几年一直旁敲侧击着婚事,可自己事业不顺不敢答应,于是躲回老家的琳琳。
自己当年的梦想,和被现实屡屡打击的彷徨。
还有刚才那首《Simon》。
不知不觉,他泪流满面,面部肌肉哭得很扭曲。
他摘下眼镜抹了抹泪水,扭头看了一眼演播厅,喃喃说道:
“这破歌,怎么还有后劲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