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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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瑟瑟, 娓娓道来。心,犹如触及到丝绢般的, 为这琴声独特的质感而惊颤!

那不似平日听到的任何一种琴音,它不同于那些或如泣如诉或悲壮刻骨的肤浅表达。它是那样的深邃, 又是那样的轻柔,恍如是万般心语随着血脉自心口趟出。化作万千光芒,让日月动容,岁月无荒,河山共舞。……

鸿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也会弹琴!而且弹得如此之好。点点心声, 信手拈来之曲竟已出神入化如仙音彻骨。

琴声缥缈, 似在回忆。悠悠地,淡淡地诉说着伤怀的往事。

滴血的苍凉中有着格外的空旷悠远,脉脉情深。似乎是在演绎着一段不平凡的人生际遇,又似乎是在描画着一段生活的味道。

墨家出事, 墨无痕被判流放的时候, 庆王爷正领兵在边关打仗。当时战事打得正紧,每日都在行军。等他知道消息派人回来找皇帝求情的时候,墨家的案子已经了结,死的死,判的判,无可挽回。

几个月后,战功赫赫领兵凯旋的庆王爷在城外拒不进城。引得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庆王爷不要金不要银,拼着性命不要,酷暑天在城门前跪了足足两天两夜,才求得了皇帝的许可,允他去找回墨无痕。

然而,心急如焚的庆王爷派出去大批人马沿途搜寻的结果不仅没有找到人,反而带回了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墨家一行,因为种种灾难,还未走到流放地,就已经死伤殆尽,已经无人幸存了。

消息传来,众人瞠目,为世代书香的墨家叹息,更为一片痴心的庆王爷叹息。连皇帝也觉得杀戮太重,甚为不妥。于是下令,不仅大赦天下,还要天下的寺院都做法事以超度亡魂。

只有庆王爷,不仅坚决不相信再找不到生还者的说法,而且还发了疯似的加派人手去找。一站站地问,一点点地查,沿途撒下大把金银悬赏知情者,发誓不找到墨无痕的尸骨绝不罢休。

就这样,众人才慢慢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墨家这些人出发时便大多已经在牢中染上伤病。路上又赶上恶劣的天气。官兵急着赶路,全不顾众人的死活,每日天不亮就出发,深夜还不肯落宿。

众人吃不好睡不好,又没有足够御寒的衣物,不久便陆续有人病倒。因为缺医少药,病人得不到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掉。

在官兵的威逼下,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匆匆掩埋了死者继续赶路。

那年收成不好,许多百姓都无法过冬。众人一路走着。饥一顿,饱一顿,而行到穷山恶水之处,匪患便格外猖獗。他们甚至连这群流放之人都不放过。

就为了官兵手里的那一点干粮或者某人身上的一件厚衣物,他们毫不犹豫的杀人害命。记录中,这些人几乎隔天就会遇到土匪山贼冲出来拦路打劫。而被杀死者每日都不下十人。

之前,押解的官兵还能将死者逐个登记在册,以备查阅。到了这时,押解的官兵自己都已经性命不保,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心思详细记录人犯的名字。于是,每日只在本上记个大概的数字或者勾画两笔了事。

而偏偏祸不单行,这群人在山区里遇到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连日受冻受饿后伤病不支死去的人数又一次急剧攀升。

存活下来的人数已经不足出发时的三分之一。

然而,灾难并没有因此停止。在路过一片荒野山坳时,老天最终扯下了所有遮掩的面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这次死亡流放之路的最后一站终于在一个异常寒冷的黄昏时分降临在众人面前。——长途跋涉后早已疲惫不堪的众人在太阳下山的时候遭遇了大雪后出来捕食的狼群。

已经饿了几天的狼群疯狂扑来,众人毫无抵抗之力,立刻血溅当场,成为狼嘴中的糕点,被狼群疯狂虐杀。

雪地里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撕裂的肢体和散落的衣服碎片。山谷里随处都可以看到连着头皮的头发,断裂的手指和被狼牙挖出的内脏。……

据事后路过过那片荒野的人回忆,其现场的惨状让人不忍目睹,很久后都记忆犹新。

惨剧过后,连负责押送的官兵都死在了狼嘴里,而流放众人最后的生死纪录也就流失在路途中,无从查找了。

庆王爷到了那片山林,命人一寸寸地搜索那片山坳,最后在一个树坑里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口袋。口袋里有一个裂为两半的砚台和一只没了毛的笔。

庆王爷认得那只砚台也识得那之笔,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这辈子最难忘怀的心醉。

这两样东西就是庆王爷那次去南方初见墨无痕时买给他的。

两个人有一天一起游玩到一个小镇,在镇上唯一的笔墨坊里,当时还是五王爷的庆王爷亲手挑选了这两样东西送给墨无痕。从此,墨无痕亮晶晶的眼睛和好看的唇就刻进了庆王爷的心里。

这两样东西都是墨无痕珍爱之物,一定是他随身携带的。而东西在这里找到,那想必遭遇狼群的当口,他也在这里。

据此,众人已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墨无痕毫无疑问已经死在了那次狼袭中,恐怕是凶多吉少,甚至尸骨无存了。墨无痕随身物品的发现,让众人彻底死了心。

只有庆王爷,捧着那个砚台痴痴地看了两天两夜后,却摇着头跟众人说他不信,他不信墨无痕已经死了,他就是不信!

众人撒开队伍拉网一样搜遍了附近几十个山头,想找到一个万中求一的理由。然而,搜寻的结果再次证明,确实没有人见到过那个相貌清俊的男子。

搜索完毕,庆王爷整个人崩溃了一般,红着眼睛不吃不喝从早到晚呆呆的看着砚台发愣。

皇帝眼看着自己的兄弟要疯了,也是心痛,也是追悔。下令发下海捕文书,重金悬赏查找墨无痕的下落。又当着满潮文武的面许下诺言,只要庆王爷能恢复原状,好好做他的王爷。他就再不过问墨无痕的事,是死是活,庆王爷想怎样对待墨无痕都随他的意。

庆王爷听了圣旨,掉下泪来。将砚台和笔小心收进怀里,回了京城的庆王府。

两年之后,边境匪患猖獗。庆王爷派兵去清剿。

恶匪似乎发生了内乱,在官兵赶到之前就已土崩瓦解。匪首逃之夭夭,让立功心切的南朝官兵扑了个空。

正当官兵们为此行的空手而归懊恼时,却意外的在贼窝里捡到了宝。

淘金用的筛沙池边,一个神仙般与众不同的人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

尽管他的衣衫褴褛,尽管他骨瘦如柴。士兵们还是记起了那张流传广泛闹得沸沸扬扬的海捕文书,画像上的人物太过俊美且赏金奇高让人难以忘怀。而眼前这人,恰恰长得就是那个模样。

众人奔走相告,都跑来看稀奇。对着墨无痕的脸,一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些穷苦出身的士兵,根本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美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就这样,墨无痕在销声匿迹了两年之后,被庆王爷的部下意外地从匪窝里挖了出来。

为了确保能够领到通缉令上那笔丰厚的赏赐,士兵们没有过多的为难墨无恨,只是把一言不发的他以及他死活要抱在怀里的一个孩子还有一只好死不死的肥鸟一起装上车。马不停蹄一路昼夜狂奔,用最短的时间,把他送进了京城的庆王府。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的街头巷尾到处都在传说着这个离奇的故事。

官兵们得到了做梦都没梦到过的丰厚赏赐;庆王爷找回了自己的心上人;而墨无痕则开始了他为期十数年的王府内院的男妻生活。

岁月如流水般在不知不觉中淌过,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当日的皇帝已经作古,新帝登基,振兴国运,广纳贤才,庆王爷掌管着兵部大印,兢兢业业为袁氏江山起五更爬半夜的努力。

而当日被墨无痕抱进府里养育的那个孩子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功名和前程。

那段血腥往事,渐渐被人遗忘。淹没在风尘过往的旧时光里,再鲜有人提及。

……

“鸿锐,过来吧。”不知何时,琴声已住。庆王爷招呼失神的鸿锐过去。

庆王世子绕过屏风,缓步走到父亲面前。简单行礼,在庆王爷对面坐下。

庆王爷就盘膝坐在墨无痕平时经常席地看书用的软塌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把琴,也是墨无痕平日喜欢用的一柄。

“青儿睡了?”庆王爷的声音听起来象往日一样平静。

“之前不肯睡,刚刚才睡熟了。”想起床上那个倦极而眠的人,鸿锐的嘴角就不由得弯了起来。青儿缩在被子里睡熟的样子很象禧子呢。

庆王爷的目光扫过对面的笑容,心下叹了口气。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了,鸿锐进来时,脚步有些不稳。想也知道,该发生的事肯定是不会少。只是没想到,鸿锐这么疼他。

心里不由一软,这个孩子啊,真难得他这份情谊十几年都没变过。

“父亲,青儿的娘……”鸿锐想起来意,似乎有些无从下手。

此事颇为棘手,当如何处理呢?

“鸿锐,你想你娘吗?”庆王爷并不急于回答鸿锐的问题。

鸿锐抬头,看看面前的父亲,不知从何说起。

“我从不许你跟你外祖父家的人来往,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庆王爷问得缓慢,目光却犀利,如刀似剑,让鸿锐不觉打个冷战。

“外祖父家……舅父大人们太过市侩,……”鸿锐尝试着回答。这些年自己一直是这样认为的。难道不对么?

没等鸿锐答完,庆王爷已经摇头。鸿锐停下话头,想了想,想不出来。

“那是?”鸿锐有些好奇,抬起眼探寻父亲的答案。

“是因为,我庆王府跟他们家有仇!……血仇。”庆王爷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却有千斤的重量。

什么?鸿锐惊异得瞪大了眼睛。

今夜的父亲,跟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相同。平日高山般令人仰止的父亲,今夜却有着大海般的深邃。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汹涌的暗流正在大海的深处交织汇集,翻滚撕咬。虽是可能爆发。

有关死去多年的母亲的话题仿佛是在茫茫的大海上突然泛起了一道银河,波浪鱼鳞般闪烁着,光随波转,折射出鲜为人知的旧日画面。

那些神秘而散碎的画面忽明忽灭,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却更显得扑朔迷离,叫人越发想要看个清楚。

这些年,皇家金粉扑壁如花草般的荣谢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呢?

庆王爷不言,

鸿锐无语。

两个人都静静聆听着外面的雨声。多么大的雨啊!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条河流,浩浩浊水,在看不见的鲜血在虚空中交融,汇织成奔腾不息的血红的潮流,在茫茫雨夜,从遥远的过去奔来,向身后的不可知的巨大黑暗中散去……

“鸿锐,”还是庆王爷先开了口。“你的母亲,她不是暴病而亡的!……她是被你外祖父误杀的!”庆王爷一半的身子掩在阴影之中,显得格外的苍凉。

几上灯光昏暗茶香淡淡,宁静柔和的房间里正在讲述的却是一幕连鸿锐都不知晓的往事。

“你外祖父当初把你母亲嫁给我时,本就有所图谋。……他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虽然赚了个清明廉政的口碑但还是担心相府会对他不利,于是他明知我不会喜欢女人,还是刻意要把女儿嫁给我。……

“我在北疆抗敌时,你的母亲生下了你。先皇下旨,封你世袭爵位,享双侯禄,你的母亲也被赐了封号。……他处心积虑搜罗相府谋反的证据,最后终于被他找到突破口。一举推翻了相府一派。”

啊?“那不是跟墨家有关?”鸿锐轻呼。

“正是!”庆王爷眯起双眼,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呼吸沉重。“在此之前,你外祖父官声一向不错,所以,先皇允了他的请求,命他彻查此案。可是,就是从这个案子上,我发现他原来也只是一个伪君子。”

鸿锐端坐,静静聆听。

“我本来也不信他这样清正廉明的人会营私舞弊。可是找到无痕时,他身上的炮烙之伤又分明是被人刻意留下的。我特意请韩仵作看过,他确认这些伤是出自京城的天牢!这就让我不能不疑心到你外祖父的原因。……”

鸿锐蹙眉,韩真子是当年最有名的仵作,他验过的伤肯定不会有错。关键是,是谁敢如此嚣张,公然违抗国家律法,对有功名在身的墨无痕破例用刑的呢?既然能做下这种事,那这案子的结论还能有多少可信度?

“父亲,既然是这样,那这墨家的谋反罪名有没有可能是冤案呢?”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想过翻案吗?

“铁证如山,无从翻起。”庆王爷也在玩味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些迷茫。

“可是这滥用私刑总还是可以追究其责任的!”鸿锐不甘。

庆王爷惨笑。墨无痕说的好:追究其责任能如何?即使翻案又能如何?死去的人能回来吗?!既然人死不能复生,活不回来了,那与其要一个别人赏赐的清白名声留在世间,还不如背个污泥浊水的招牌去阎王殿前喊冤。好歹还能换个苦尽甘来,超度成仙,再不用在人世上受苦。……

“这些还只是开始,卑鄙的还在后面。”庆王爷继续往下说。“你外祖父见我找回了墨无痕,又对他起了疑心,他怕我最终会找到证据翻案对他不利,于是他便起了杀心。”

鸿锐倒抽一口冷气。

“你的母亲对此一无所知。毒就下在一碗糯米羹里,象往日一样在用膳的时候送到我面前。而我也没有防备。……”

庆王爷望着几上的茶盏,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

“那天也很奇怪,你好像突然很不舒服,在饭桌上又哭又闹,下人都慌了手脚。……我抱着你。你指着桌上那碗糯米羹伸手。你母亲以为你想喝,就赶紧尝了一口糯米羹的冷热,然后端起来准备喂你,……谁知道你一抬手就把碗打翻在地。”

“原来是我害死了母亲!”鸿锐低下头去,咬紧嘴唇。

“不是你,是你外祖父做的。”庆王爷打断了鸿锐的话,面色晦暗。

鸿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青儿小的时候,墨无痕总是战战兢兢,一定要亲自带孩子,不肯假手他人。他怕别人加害青儿,原来防的是自己的外祖父。

鸿锐有些惊愕,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记忆中只记得那日雨中墨家父子进门后,府里就突然多了许多人。有来见父亲的,也有舅舅家派来见母亲的。

父亲那段时间特别的忙,几乎都没时间看自己一眼。而自己也很忙,每天早上一起来就急着去看小青儿。一定要在他起床前亲到他的脸,然后拉着他的手一起去用膳,再带着他满院子玩。

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去世了,出殡回来,父亲就再不许自己见舅舅家的人。……

自此,庆王府和舅舅家反目成仇,再不往来。而王府东院,就一直闲置下来。只有自己在那里住着。

“鸿锐,你自小就喜欢青儿,可是,你就一点没有厌过墨无痕么?”按道理,他取代了你母亲的位置,你应该会恨他的。

鸿锐想了想,摇头。“没想过这个问题,母亲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东院始终只有我住,他从没来过一次。我并不觉得自己被夺走了什么。而他们父子住在西院,只会让我觉得多了许多乐趣。”说到这里,自己都不由得想笑。这十几年来,自己虽然吃住都在东院,可是心却是放在西院里的。

庆王爷听着鸿锐的话,眉头松开,也露出了舒心地笑容。家里纵然有万贯家财又能如何,这最贵重的东西恐怕还是这“和睦”二字。

“鸿锐,时候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我去接他回来!”庆王爷拍了拍鸿锐的肩膀,站起身,径自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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