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无痕醒来的时候, 只觉得身体好像飘在半空。轻得没有一点重量。
常困扰在自己身上各处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换了一副新的。太久没有体会过的轻松感觉让墨无痕觉得难以置信。这是哪里啊, 难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墨无痕有些疑惑,轻轻把眼睛张开一条缝。试探着观看周围的景物。
周围很安静, 没有一点声音。
不对!头上熟悉的帐帘和床柱上细碎繁复的花纹让墨无痕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无权无势,阴曹地府里应该没有这么华贵的东西可以单独给自己享用。而庆王府出殡不应该烧旧家具,怎么也得是里外全新的纸货。……
床帐上分明有日光的影子。地府怎会这么萧条!
墨无痕顺着帐上的投影寻找光亮的来处。窗纸上日光明媚,有树影在上面摇摆。嗯,床是自己的床,窗也是自己的窗,一切都是自己熟悉不过的!
墨无痕已经可以确认自己还活在人世, 尚未死去!
自己还活着?!这个念头一旦确定下来, 反倒让墨无痕有些失笑。好像一个赌徒得到了分外的彩头。
看来这次又侥幸熬过了病发,那三五个月内,自己应该是死不了了。墨无痕深深地吸了口气,高兴得真想仰天长笑三声。
世上没有什么比不想死的人能苟延残喘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墨无痕努力转动头颈, 想看看周围的摆设。然而, 身体好像一团和稀了的面,水加得太多,没了筋骨。软软的提不起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力气。就连最简单的动作居然都做不到。
难道以后都要这样了?墨无痕的好心情多少打了些折扣。
就在这时,床头边一直静默的一片阴影忽然有了动静。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被放在了几案上,阴影移动,转眼来到床边。墨无痕的眼前一花, 再仔细看时,视野里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庆王爷。
庆王爷身上穿着一身家居的衣服,面色不好,眼睛下面黑黑的一团,显然是缺乏睡眠和休息。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很疲惫。全不是平日那个扈从如云,气势不凡的权贵。
此刻他坐在床沿上,也在仔细观瞧着墨无痕。看到墨无痕张开双眼,神志清明,庆王爷的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终于放下心。“醒了?”
“嗯”墨无痕轻轻应着,声音淡淡的,好像自己只不过是午后小睡了片刻。
庆王爷伸手探探墨无痕的额头,感觉颇为满意。柔声问道:“感觉好些了么?”
“唔,我想起来!”墨无痕开口,气息还有些微弱。
“多躺躺,”庆王爷按住了墨无痕的肩。“你这次发病,难得没有高热,出了好多汗,御医说寒气散出来,你的病就能有起色了。”
“嗯?”墨无痕张大了眼睛。
庆王爷的话无疑是个意外惊喜。自己不仅没死,竟然还有说法是自己还能好起来。
“我要起来。”有钱不花闷得慌啊,墨无痕有些迫不及待。希望庆王爷能扶他一把。
庆王爷笑了,眼里满是怜爱,伸手用指背抚上墨无痕的脸颊。“你出了好多汗,脱力了,需要好好躺几天!……”
墨无痕狠狠皱起好看的眉,怒视庆王爷。
庆王爷看看他的样子,忍着笑板起脸,“你别闹,老实给我养着,没本王的命令,我看谁敢让你下地!”庆王爷觉得保险起见,还是要用下人来要挟墨无痕休息。墨无痕不会难为下人,那就只好老实躺着。
墨无痕当然清楚庆王爷的“毒计”,恨恨地看着庆王爷的脸,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还有,”庆王爷布置事项,从来都是全套。一件比一件厉害。“一天一只海参,必须给我吃掉。听见了么?”
墨无痕使劲闭上眼睛,全当没听见。如今病都有起色了,干什么还非得吃那么恶心的东西。
庆王爷的呼吸有些粗重。海参补血,可是墨无痕嫌那东西长得难看,大肉虫子似的,从来都不肯吃。平日只喜欢吃吃梅花粥桑椹糖之类又好吃又好看的东西。不到身上痛得厉害,吃药都是挑挑拣拣的。
庆王爷这次下了决心,也不管墨无痕爱吃不爱吃,继续宣布家规:“以后不论什么时候,身边都必须要有下人伺候,不许把人都撵到外头去。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事了……”
墨无痕满心不快。再张开眼时,很认真地质问庆王爷。“你今天怎么不去上朝啊?你不是最喜欢给朝廷卖命的!你快去吧,别耽误了大事!”
庆王爷也不含糊,对答如流。“你病得这么厉害,我还去上朝?岂不是更要被人告到阎王那去?” 谁让墨无痕没事老说什么死了也不饶谁要去阎王爷那告状什么的。庆王爷今天就拿这话堵他的口。
墨无痕手软脚软,心有余力不足,眼看敌不过庆王爷,索性眼睛一闭,假装睡觉了。
庆王爷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伏下身,跟墨无痕脸对着脸,把呼吸喷到墨无痕脸上,眼看着墨无痕的眼皮紧张地跳了两跳。偏不进不退,就在这不远不近的位置上看他怎么办。
墨无痕闭着眼,知道庆王爷就在自己近前可又不知道庆王爷要干什么,等了半晌又等不到他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最后有些气急败坏,猛然睁开眼,怒视庆王爷的脸,“你到底想干什么?”
庆王爷不气不恼,伏身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亲墨无痕因生气而紧绷的唇。“我想帮你出恭!”
墨无痕呼吸一窒,眼睛还瞪着,嘴里却没了声音,随即悻悻地扭开了头。
内急这事若不是庆王爷主动张口,墨无痕哪好意思说出口,要他帮忙。
墨无痕昏迷了几天,一直没有出恭,醒来后势必要排解一下。这本是很隐秘的私事,不方便说出口。只是墨无痕不仅行动不便,而且心脉尚未恢复。宿便通常干燥,若他万一用力过度,势必会累及心脉甚至危及性命。
所以庆王爷很严肃认真地把这私事当个大事说出口来。墨无痕脸上飞上一抹红晕,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帘。
每次墨无痕发病,醒来后总要被庆王爷乱环d训谜獯蚊挥性鸨福词钦饷崔限蔚奶嵋椤
喝了点有助排便的药汤,又被庆王爷在腹部缓缓地按揉了片刻,墨无痕终于轻松顺利地在恭桶上解决了问题。
去浴池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让一身疲乏黏腻尽去,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清清爽爽的被庆王爷抱回卧室休息。
靠在床头上喝了小半碗稀烂的燕窝羹,墨无痕肠温胃暖,又有些睡意阑珊。正要入眠,庆王爷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无痕,告诉我,你怎么认识他的?”
墨无痕勉强掀起眼皮:“谁啊?”原来是自己前几天随意画在纸上的人像。
“你们说的那个神医。”庆王爷的语气低沉,似乎在想着什么。
“噢,三更先生领来的。”墨无痕向下滑到枕头上,闭上眼准备睡了。“给青儿治眼睛的。”
“你可知他是谁?”庆王爷追问,声音里依然流露感慨。
墨无痕半梦半醒地摇摇头,并不打算理会庆王爷的话头。心里还在想:这人今天怎么了,他平时话很少的。
过了半晌,庆王爷自言自语似的说出答案。“他是我大皇兄!……风天行的父亲。”
墨无痕顿时张大了双眼,睡意全无。
几天以后,墨无痕的身体略为好转。于是庆王府里又开始鸣锣唱戏。
皇太后的寿筵在即,戏班子要做出演前最后的准备。墨无痕的身体尚很虚弱,庆王爷不想让墨无痕再度劳累,只说这次随便唱唱就好,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墨无痕尽展才艺。
怎奈墨无痕死活不依,非要亲自上阵详细指导。口口声声势必要做到精益求精,完美无缺。
最后庆王爷实在熬不过墨无痕使了性子的软磨硬泡,心痛他的身体,也感念他为自己奔忙的好意,只好勉强答应让墨无痕拖着病体去准备排演的事情。
庆王爷答应是答应了,可是一百个不放心,临出门前特意嘱咐鸿锐留在府里以防万一,再嘱咐管家提前把御医请来,务必守在墨无痕身旁时时照应。
和台排演的准备从清晨就开始忙碌。全套披挂依次登场,唱、念、做、打都按正式演出的标准进行。众人紧锣密鼓如临大敌。
墨无痕穿一身淡蓝色家居便服,系了同色的腰带,披着薄薄的软缎披风,靠在太师椅里,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一边细细审查台前幕后各处的表现。
鸿锐搬了个凳子坐在墨无痕手边。膝盖上放个本子,手里握了管毛笔。不时附耳上去,凝神细听墨无痕的吩咐。
鸿锐这几天跟墨无痕格外的亲近,左一个爹爹,右一个爹爹的叫得清脆,让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墨无痕的地位如日中天,不敢有半点懈怠。
墨无痕大病初愈,身体尚未复原,体力依然欠佳,有气无力的。
鸿锐坐在墨无痕旁边,正是帮他传词达意。
墨无痕要求甚高,不改到极致不肯罢休。需要处理的事情曾出不穷,千头万绪。而墨无痕身体所限,只能小声说给鸿锐听。鸿锐听清楚了之后,飞快地用笔在本子上记录下。再点手叫过相应负责的下人,大声吩咐下去,让下人们照办。
下人们得了吩咐,匆匆离去。该调整的调整,该修改的修改。待按照吩咐全部处理完毕,再回来给鸿锐回话,鸿锐把所有事项的进展都一一记录在纸上,承给墨无痕查阅。
就这样,半个上午下来,下人们依令行事,竟然也处理得八九不离十。
晌午的时候,墨玉青跑了回来。说是庆王爷嘱咐的让回来看看他爹,顺便传话告诉鸿锐劝着点,千万别累着了。
墨无痕打个哈欠,全当耳旁风。示意鸿锐排演继续。
鸿锐想了想,觉得不妥。附耳跟墨无痕禀报,说还有些事情没有准备妥当,需要些时间,不如自己在这里盯着,爹爹去里面略躺上片刻。等这里准备好了,自己一定立即去请他过来。
墨无痕自己了解自己的情况,心里也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身体盯不住反而误了事。这时听了鸿锐的话,放下心来,并不十分逞强,起身由墨玉青扶着,去里面休息。
这边鸿锐正忙碌着,有下人进来禀报。“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鸿锐眼都不抬,手里继续写着,随口问道:“什么人?”
每日来庆王府求见的人多了,干什么的都有。若是自己不忙,见见也无妨,可是此刻自己这么忙,哪有功夫见客。鸿锐心里有些奇怪,平日管家都挺会见机行事的,怎么今日这么糊涂,还让人过来通报。
下人指了指墨无痕休息的房子,神神秘秘地告诉鸿锐:“是小武将军,说是想见墨先生。”
噢?鸿锐停住了手里的笔。抬起头看那下人,那下人很老实地点头确认。“就是武将军府上的小武公子。一个人来的。”
鸿锐下意识的看了看墨无痕休息的房间,浓眉拧了起来。
怪不得管家不敢做主,这事确实有些棘手。
自从青儿遇险的事一出,信仁公府就跟庆王府结下了仇。
信仁公府仗着自己跟武家是姻亲,又有老国舅撑腰,事发之后还有些不把庆王府放在眼里。以为庆王爷前几年被皇上分了兵权,势力已经大不如前。这几年皇帝羽翼渐丰,势必不会容忍摄政王的存在,庆王爷没有皇上撑腰,以后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没想到,墨无痕大闹刑部,硬逼着皇上给说法。而偏偏熊家自己不争气,事情被下人招供出来,落得满门抄斩。
信仁公府被老国舅玩了个丢车保帅,灰溜溜举家回了故地。
墨无痕是个识大局顾大体的人,为了不让皇帝为难,在外面闹事的时候,只字不提武家。然而谁都知道,在这件事上,武家表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为亲家可没少走动。
这些日子,小武公子被他老爹看着不许出来,鸿锐和墨玉青都没再见到他。
现在小武突然来访,而且指名道姓要见墨无痕,鸿锐不得不考虑这里面的用意。
鸿锐略一沉吟有了主意,对那下人道:“你去回话,就说墨先生累了,不见客。请他见谅,改日再约。”
下人应声转身要走,就听房门一响,墨玉青闪身走了出来。“鸿锐,我爹说请小武公子进来!”
小武公子被下人引进内院,路过鸿锐身旁的时候,冲鸿锐点了点头。老成持重的样子让鸿锐更觉疑惑。
鸿锐停下手里的事,不动声色,眼看着他走进屋去。
小武进了屋,下人们退下,屋里只剩下墨无痕和墨玉青。
墨无痕半躺半坐靠在靠窗的软塌上。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直按着额角,细眉微蹙,显然身体有些不适。
墨玉青见小武进来,面上有些难堪。不想打招呼,扭开头起身去看窗台上凉着的药。
小武看看墨玉青,又看看墨无痕,扁扁嘴,压下心里的闷气。恭恭敬敬抱拳行礼。
墨无痕强打精神,点头回礼。“武公子请坐。”
小武在下手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垂眼看着地下。
墨无痕打眼看了看小武,唇上掠过一丝笑意。温润的声音响起,“小武公子因何事而来啊?”
小武酝酿了许久,还不曾找到勇气开口,这下被墨无痕问起,不觉脸上一红,赶紧抱拳回答:“墨先生,在下今天是自己私下里来拜见您的。有点事情想麻烦您帮忙。”
哦?现在两家关系正僵持着,小武没经他爹同意就擅自跑来,那会是什么事呢?
“墨先生,”小武又开了口。“青儿的事,我也很难过,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翟家……做的不对,只是我姐姐毕竟进了翟府的门,所以我爹……”
小武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墨无痕抬手示意打断了。“武公子,你不必给我解释。这是你家大人的事,与你无关。咱们一码说一码,你今天来应该是为了别的事吧。”
小武听了墨无痕的话,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昨夜我家府上闹贼,我刚好还没睡,于是就带人追了出去。那贼轻功了得,耐力也极好,飞檐走壁上窜下跳。带着我们在东城一带往返迂回,跑了不知道多少条街巷……最后我带的人都被他甩丢了,只有我一个人一直跟在他后面。”
墨无痕静静听着,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眼窗前的墨玉青。
小武继续说。“那个人以为自己把追兵全甩掉了,就拐弯抹角地去了南城的荷叶巷。我远远地跟着他,看见他大摇大摆进了小墨的府邸!”小武说着去看墨玉青,只见墨玉青皱紧眉头,似乎也很生气。
墨无痕看着小武,神情温和从容:“后来呢?……你就回府去了?”
小武转回视线看看墨无痕,老实地点点头。“我开始不知道他已经得了手,看他武功那么了得,也没想到他是个贼。只以为他是小墨江湖上的朋友,出来乱玩的,误打误撞进了我们府。所以我回府的时候也没跟我爹说看见他进了小墨的府,只说是路上跟丢了。……可谁知道原来他真的是个贼,竟然偷走了我家祖传的兵器。您说,这事改怎么办?”小武一脸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