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汤池无兵可驻,两丈宫墙固眷无意。”侯府内,上将军在两员校尉护卫之下,凝神细观宁安防图,喃喃自语“若有变,守之不能……唯有移朝他处……”
“将军自知此为绝境陌路,孤注一掷之举,何苦执念如斯?”先生欺近将军身侧,蹙眉沉目,其急切,不言而喻“公子之策,其根基便于一退字。今我等势微,以将军部署,等同将长宁、永安、久昌、承元四门四道拱手相送,届时刀兵一起,金城汤池转瞬便为蔽日囹圄,插翅难飞。何不分兵戍守一门?”
“分兵……”上将军无端一笑“先生聪慧,出于将门,却终非为将之人。独孤校尉。”
“卑职听命!”立于将军左侧女尉应命俯首,拳掌为礼,其面无雪无晴,语出起伏不闻,恍自白壁所镂移世。
“据林统领所言,独孤校尉乃名将独孤信之嫡女,亦是出自将门。”不待其应,将军便继续道“本节与令尊难称相熟,然信公于世,亦曾与本节同袍浴血,想尔于兵于谋,应有所见,且代本节一答。”
“唯令!”女尉恭行军礼,礼罢坦言“统领此策,倚势之计,今,我寡不至两旗,敌众数卫之盛。然敌一卫出于越部,一卫源于吴党,一卫,乃昔日宋军所编,出不同道,处不一席,共一舍而争榻,委一榻而夺褥,若失魁首,其心必异,或以壁上观之,或互谋而相图之,故我部虽寡,得据势于上,敌无与我搏命者。然我部御卫禁闱,本已力单,尚需分兵诛敌魁首,已张势于所及之极,若再行分兵,尽失摄敌之势,时局必乱!”
女尉言罢复礼,退至旁侧卫位。
“既知力单,何不慎行,乘敌不备,夺道而去?”
此言一出,屋内一将一校一尉均是一窒,转瞬,寂然无言。
“将军?”先生移步将军身旁追问,却只余廊内衣摇甲曳为应。
“独孤校尉?”转寻女尉,亦仅剩院里蟋鸣蝉吟作答。
“慕统领!”先生与将军尊卑有别,与独孤怡方才谋面,不曾相识,先生只好找上慕清浦,拽其战袍追问道“将军曾言君在,臣在,社稷在。宁安一孤隅尔,王气尽矣,何以将士赤血执一城乎?!”
慕统领本已远目他处,终是招架不住先生拉扯,便俯首抱拳向他持了一礼,黯然道“吾辈,身虽陨,名可垂于竹帛也。”
“何等厥词!”先生恼怒之余,竟推开统领破口大骂“天欲倾之!尔等为国羽翼便持这贪名好节之念拱手天下!丹便自啖双目亦难覆今日……”
“放肆!”将军愁眉紧锁,以指节连叩桌案“本节陷阵之士,尔怎可肆意推搡?再者,此役所戍,乃为人心!试想,京畿王城,旦存周全退敌之策而无剑试天下之魄,如此君王,如此将帅,志士不齿,英杰不忿,君臣离心,世人离德,何以成事哉!今上方立,便有此难,若无一战以示天威,则诸侯皆以天子可欺而欺之,列阀皆以臣工无为而漠之,安然……”
“昭义一世,为臣为将,为父为兄。”
将军回身,一如父兄般轻拍先生肩背道:“为臣者,忠君王,为将者,死社稷,为父兄者,倾于子嗣手足尔,此役,乃生死存亡之系、祸福荣辱之关、皇朝天下之决尔!遑论成败,旦保天子于世,必有良将宾服四境之佐,能臣济世安民之辅,志士抛颅洒血以效,仁人肝脑涂地而忠,自此,陛下不败,陛下不败,便为本节不败,本节不败,便是安然的学生,我儿公素不败。”
先生闻将军所解,喉头滚动了一番,却又如鲠在喉,踌躇少许,竟忽叩拜于地而咽“将军!天下英雄!丹仅允将军一人!恳将军痛惜此生!”
“昭义本一浪子,蒙天幸,出朱门,识至交,得为人尔。平生未有安国之志而统六军,平生莫敢有挽狂澜之愿而镇玉京。”将军垂臂于腰,解利刃细观少顷“既如此,何望旁人。”
“铿!”
将军引刀小出,略作踌躇“此乃本节傍身之物,独孤怡。”
“咔!”还刀入鞘,他将长刀递于女尉身前,淡然道“你且代本将一语,同此刃一道,转于你部统领。便言我林昭义,祈公素,武运隆昌。”
独孤怡捧刀道“下官代统领拜谢将军垂恻。”
“不必。”将军微微颔首“安然、独孤公子,本节要务于身,失陪。”
“属下恭送将军。”
却道将军行至府门,方才接过卫士递来缰绳,便闻马蹄踏歌至,原是林霄部曲还归。见将军之面,林霄勒马离鞍,礼拜道“武卫标统肃务,向将军复命。”
将军微微颔首“林标统暂留片刻,众将士先行回府休整。”
“唯命。”
待军士悉数应命而入,林霄方才引出身侧乔装少女“公父,此为陈府公子,雨棠姑娘。”
直至此刻,女子方才乖巧一礼“雨棠浮絮于世,蒙公伯高义,无以为谢,唯感念于怀。”
“言重。”林锦荣见其先前于马背之上若有所思的神态,不觉忆起一位故人,莫名添了几分亲切“既护公子至此,定视公子为自出,无需拘礼。”
不想雨棠施然叩拜于地道“雨棠拜过义父。”一拜而过,她旋即回身,冲林霄一礼“见过兄长。”
“好孩子!”将军见她如此机敏,竟与那位故人神似如斯,心生喜爱,便遂了她愿,不做辩驳,只蹬鞍上马,与林霄道“公素,为父有务于身,不便久留,为兄长者,当好生照应雨棠。”
“儿谨记。”
“嗯。”将军稍一顿首,策马而去,林霄方才将雨棠引入府内。
孤独怡奉刃迎至节堂外,礼道“统领,将军一刃相赠,附言,祈统领武运隆昌。”
林霄接刃掌中,细观之“星落?”随即面沉如水,追问道“将军有令于我部?”
“确有一令。”独孤怡小应,随机稍着眼于其身侧女子,踌躇道“只是……”
“无妨。”林霄作一手势“小妹,见过独孤校尉。”
“雨棠拜过大人。”见女子施礼,独孤怡忙以军礼应之“公子雅量,怡前未有蒙于公子之幸,至此惶然。”
待二人礼罢,霄复问“先生何在?”
怡答曰“刘公整典理籍而去。统领,且入堂复详。”
林霄谙量片刻,点头道“也好。”
“统领所言之策,将军已决……”
……
“我等恭祝项公大寿!”却道是林锦荣太傅府赴宴,甫一进门便见,华灯高照,觥筹交错,贺词不觉。
“诸公,雅兴!”上将军左右列甲,兀自按刀踱至宴厅正中,厅内转瞬波平无言。将军环伺众人道“此间融融,荣虽竭虑之所未及也。既乐如斯,列位何故止樽于案?”
良久,方有一青衫大员据案而起“将军此言差矣……将军不至,我等无枝可依……唯此苦中为乐,痹贼耳目。”
群臣闻言观势,当下抹泪失声“下官稗野而出,蒙先帝知遇,托与社稷……然今……”
“然今江山沦丧,日月无光,宗庙屠毁,巨奸篡国,天子受辱,君臣蒙羞啊……”
“内有权臣倒行逆施,节镇自恃,外有藩邦蛮夷,虎视眈眈……”
“呜呼哀哉……礼乐崩坏,我等,肝肠寸断啊……”
“果真如此,诸公,当殉国尔!”将军引刃长出,投锋入地,四下无声,将军复凛然道“或以嚎啕而敌可破?满座大丈夫,尽做女儿态!左右,离席。庶子匹夫,不足与谋!旦足与吾衣缟尔!”
“唯令!”
项汤见众甲士走,急而起身,奔厅中取将军所留之刃,追至府门,唤道“将军息怒!将军留步!”
林锦荣顿足回首,见项汤追至,嗤笑“大人勿留,邦国之颜,世族之面,未尽乎?”
“唉,将军欲行,汤自不敢阻,然时局扑朔,将军怎可无傍身之物?”项汤将长刀还于林锦荣,礼拜道“群臣无德,唯掩耳目,还请将军移步偏厅一叙。”
将军复思,勉应称是,遂命甲士净院,尾汤入侧,方入偏厅,便听项汤唤道“子缨我儿,且拜过将军。”
旁侧随出一锐士,身高体长,披甲冠胄,至前而拜“安阳司务令项翼,叩见大帅!”
将军诧异道“安阳酣战未定,子缨怎会于此?”
“禀大帅,我镇蒙梁军驰援,幸存残垣。今有余力,太守方遣末将入京察势。”言至此,锐士奉一函曰“翼本大帅所部,察势月旬,方知袍泽罹难,至大帅之危困,翼感同身受。值此,末将甘为大帅效死!”
“呈燕赵总督南宫将军……”将军一阅函上所书,匆匆拆函详观。
“南宫将军如唔,汤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今者权臣掣国,连接党伍,欺罔忤逆,乱纲败朝。此间敕赏封惩,皆非上意。鄙夙夜匪懈,然唯忧思,恐社稷将危。公者上将手足,国之砥柱,为念宗祖维艰、袍泽抵励,以率忠节锐士,殄灭奸党,廓清环宇,复安社稷,邦国幸甚。惶然惊坐,社稷付公。”
将军阅罢,久未能言,自取烛台封函,交还项翼,屈身道“汤公大节,子缨高义。二位,且受昭义一拜!”
翼见此,惶恐之下几伏于地“下官为国羽翼,命之所司,万不敢受!”
“将军。”项汤不置可否的一笑,托起上将军来“卫军调度尚需时点,不若令子缨随行,将军也可伺机施策,防患未然,届时,将军可着斥候轻兵于此,火光一起,便为建功之时。为此,汤尚有一不情之请,望将军恻恤。”
“公且言。”
“汤尚有数言,欲示于子缨,劳将军稍候。”
“人之常情,汤公自便。”
正冠挽袖,铺纸研墨,几笔成书。
“依稀少年羽溯风,怒马长缨秉良弓,连翩骠骑卷尘处,负王旌旗万里彤。”
项翼噎情于喉,不知何以为应,终只得,俯首一拜“公父养育,扶格立品之恩情,容子缨……来世再报。儿,当去也。”
遂回身冲上将军礼道“大帅,时不我待。”
将军欲言又止,只稍作顿首,长身拜别“公之激烈,昭义莫敢言表以误,告辞。”
“汤祈将军,忠久志长,就此别过。”
行至府门外,将军突然唤了一声“子缨。”
“末将在!”
“哦,无事。”将军笑了笑道“依稀曾记你与公素幼时光景,不禁唏嘘。”
项翼闻言,也放松了些,含笑道“公素品端行恭,子缨欣慕近之,获益匪浅。”
“你与公素,许久未见了吧?”
“自安阳城下匆匆一瞥,至今两年有余,未见辽土羽檄,不知公素归期,下官亦不敢言无念。”
“既有挂念,子缨,便随偏师而动吧。”
甲士缀缰而来,将军蹬鞍上马道“各中谋定,公素具悉,子缨与公素共议方可。”
……
“笃笃笃……”院门轻扣,项翼牵马门前,喊道“安阳司务令述职而归。”
“吱吖……”
院门瑟瑟而动,一甲士拄刀门内,打量了他一番后,让出一条道来,待他入院,方才缓缓合上大门。
项翼托马于旁侧军卒,回望甲士道“一别经年,公素神采,更胜往昔。”
“阔别重逢,却无话旧之间。”甲士朝侧里打了个手势,旁侧寒芒隐于寂夜“戎机匆忙非霄本意,子缨莫怨,不知将军此行何为?”
“此行奉大帅之命。”项翼听他问起,便将安排转述于他。林霄闻言,一时无话。
踌躇半晌,他垂目稍束腕上甲套“子缨高义,霄不敢妄论。只不知子缨妻儿何处?”
“唉!”项翼摆手失笑,林霄不解,问道“不知子缨失笑所为?”
翼笑答“唯笑,公素陈腐。”
霄凝其双眸“陈腐?何当此言。”
“当兵打仗吃响,自当为国尽忠。”项翼说着拍了拍他的肩“遥记我与公素幼时初识之日,老父曾当将军之面与公素问志。公素便诵一行歌,你道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白马篇。”既明死志,何以为规,执念再三,终不过一别“也罢,昔日送别子缨,也是于此,而今,高墙深池依旧,东风憔悴依旧,然京畿王城转瞬沙场,世易时移。”
翼笑颜依旧,稍偏其颌道“不留了?”
“不留了。”林霄微微侧目,唤了一声“正本,着酒水来。”
“唯令!”旁侧小校应声而动,不多时,便将酒水取来奉上,林霄自其手中接过酒樽,敬至翼前“公素于营,则无声色盏鼎……”言至此处,他默然顿住言语,片刻之后,长出一口气道“无以为陪,唯与子缨壮行,万望将军,痛饮此樽。”
“再见故人,庄肃沉重,大将之风。”项翼奉樽胸前,微倾其背为礼“值此,翼悦以无加,何固赘伴。”推樽齐眉,一饮而尽,还樽于霄“此行凶险,公素珍重。”
……
将军负手幕府,不知何念,恰逢一战将侧身入帐“大帅,项将军已出城。”
“恩。”将军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了一句“怀瑾随我麾下,逾二十年否?”
战将闻言,不由一愣“……末将自东都投军于秦佐提麾下,南至岭南梧州,北至太原雁门,西至陇上阳关,随大帅左右已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了。”将军顿悟一般连连顿首“二十八年,忆往昔,水月镜花。昔日怀瑾与晋忱相互奚落之言,夜阑人静之时,依稀耳畔呐。昔日我等一干将门子弟方离父辈之荫,同袍浴血催马上阵,何等意气。”
言至此处,将军将军忽而昂首望向战将“言及旧事……清浦与公素而今,恰如我等往日年少。以荣之见,清浦于我麾下数年,其心性才思不亚我等少时,然终日于叔伯之侧难免拘束。不若就此机,着清浦同公素之偏师同行……”
“昭义!”战将觉上官异样,忙出言打断,言过之后又觉不妥,便又礼道“且容末将置喙一二,大帅恻恤子侄部曲,明远感佩于腹,只不知大帅早有此念,亦或临机之断?”
“事关清浦功名,早有此念如何?临机之断又如何?”
“若大帅早有此念,末将无敢非议。然若昭义一时之断……明远不敢苟同!”见上官不语,慕明远复行其身侧低语“昭义深情,远自知尔。然临阵易部,兵之大忌,况清浦所部为我锋锐,事关重大,怎可肆意调遣?待我等毕功于此役,昭义只管将清浦差于公素麾下,远喜尚难自甚,怎会出言相阻……”
“也罢……”将军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正色道“擂鼓,聚将。”
角争鸣,鼓飚击,将军历甲林,穿盾墙,只身将台,值朔风送凉,马鸣萧萧,肃临祀案,取仪刀二尺,掌心刺血,沥醇三樽。
角鼓寂,将军起首尊齐眉,扬天一献。
“臣,大齐上将军林锦荣敬告苍穹,越贼逆天篡位,荼毒生灵,祸乱天下。臣荣,承天道领王师,率天下骁锐之士,殄灭奸党,廓清环宇。望天神护佑,助荣,早奏凯旋。臣荣,歃血祭拜!”
言罢,战鼓复起,将军烈酒热血相和饮,下半盏,余奠祀案。
鼓罢,将军复起一樽,一拜于地。
“臣,大齐关内侯林锦荣敬告厚土,越贼凌上作乱,逆天叛道,致使万物枯索,民不聊生。臣荣,伏地而拜,依土而生,为万物之表,取生灵之气,誓灭越贼,还大地昌荣。臣荣,歃血祭拜!”
为此,画角为继,复下半樽,将军小退半步,以余酒奠于将台。
“荣,胶宁大都督林锦荣敬告列祖列宗,越贼倒行逆施,荼毒祖宗神灵,致使宗庙崩坏,纲常尽毁,神灵不安,锦荣泣血饮很!誓灭妖孽,戮乱臣首级祭于祖宗灵前,望祖宗天灵护佑,助荣,大胜全归!臣荣,歃血祭拜!”
言尽,战鼓一通铿锵,画角一曲隆隆,将军复饮半樽奠黄沙,引三军雷动若奔马。
“大帅神武!大齐万年!”
“大帅神武!大齐万年!”
“大帅神武!大齐万年!”
沉沉烽烟滚大旗,月隐城垣耀明光,将军回身起臂,三军缄默肃立“三军将士,静听我言。”
他拄刀将台,雕翎染华溯风曳,双翅银盔彩凤飞“此战之决,非仅我军生死存亡之决,亦为列位将士祸福荣辱之决!此战,乃百年大势之决,乃王朝天下所属之决!生死存亡,祸福荣辱,皇朝天下!”
“铿!”将军引刀出窍向弦月“尽决于此战!”
“势如虹!”
“势如虹!”
“势如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