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间,淋漓的大雨,竟忽然停了下来。
苍松漫上清凉半月,陈瀚暗笑天公作美,竟连那遮天蔽日的乌云,也给一道散了去。
一缕冬日轻柔的风,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本以为在这山风冷雨中泡得有些时辰,早已习惯了这份寒冷,却不想还是禁不住这一阵轻风。
兴许正如柴大帅所说,南中养人,都将他养得如此娇惯畏寒了。
正自嘲间,旁侧草木微微波动了一下。铁甲牵动草叶之声,在阒寂夜里尤为扎耳。
陈瀚心头一紧,当即持槊在手,旁侧的数十员突将俱是掩身马侧,剑拔弩张。
回应的,是一阵怪异的鹤唳之声。
陈瀚将长槊往身侧一摆,军士们也将兵刃给收了起来,那不过是先行谙察路况的斥候们回来了。
“将军,前路草木繁盛,水土扎实,我军旦行无妨,只是……”
斥候面有难色,犹豫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将军,时值子夜,鸟兽不闻,我等……是否寻个完全之所扎下,再作打算?”
“鸟兽不闻故是有疑……只是……”陈瀚有些诧异,这一曲军卒皆乃饱战之士,详境不明之所不可久留的道理也该懂,纵使今日路途艰难,也不至他们担着三尺军法质疑将令,说出此等不合韬略的谏言来。
斥候言行反常,陈瀚打算盘问一番再作打算“何故于此地扎营?”
“将军……”斥候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陈瀚心中生疑“尔等可是,有何事瞒于本府?”
“卑职万死不敢欺瞒大人!”斥候低头一拜,硬着头皮答道“回禀将军,阴阳有时,我部至此天演异象,眼下约莫已是子时……将军可曾记得……我军所押,具为柳槐啊……”
“尔言下之意,柳生怪,槐藏妖么?!”陈瀚怒而以槊击地“我部奉诏而行,风伯清尘,雨师洒道,邪秽魑魅何敢欺身与我!尔于本府军中起此蜚言!可是本府平日宽和过矣!”
言谈间,一阵闷雷滚过天际,斥候惊诧之下,登时后退了一步,俯首道“卑职不敢!”
“触及军法,尔有何不敢!”
陈瀚正欲再行管教几句,却不想身后军士们齐声求道“将军息怒!”
他身侧的军士微微抬了抬头“将军……罗伍长所言……虽有动摇军心之嫌,却也不无道理……”
他偷偷看了陈瀚一眼,发现自家将军面上怒色稍霁,便继续说道“何况……剑门关戍守军卒也曾说过,秦军自相杀伐,陈仓流血……漂杵……”
陈瀚环视了周遭军士一道“尔等,俱是此意?”
军士们跪于泥潭之中,无一人抬头出言。
“呵,也对。”一直没说话的胡绍堂发话了,他在旁抖了抖衣甲上的水珠“本将若是于此丧于尔等之手,定也要上锦官城找他柴老儿问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二位将军将军……”谢马痴四下看看,面色凝重“途经此地,鸟兽不闻便罢,连同我军战马,依不见嘶叫了……”
军士们依旧没有说话,陈瀚却发现,他们都不自觉的,朝自己的坐骑望了望。
“绍堂。”他沉吟片刻之后,唤了自己的副将一声“且持米水,于前开道。”
“这?”胡绍堂愣了一下,却不想陈瀚又在一旁自言自语道“皆是带甲之士,同晓吃粮领饷不易。若是有约在先,以礼相待,定也不会相互刁难。”
陈瀚明白,麾下这一曲军士虽是骁勇,然多出自樵猎耕牧之门,边陲清贫之户,历来对神鬼之说将信将疑。尔后戎马多年,手染血债,更是对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心生畏惧。
现下,军士们心生畏惧,他纵使典刑以正军法,然军心浮动,仍旧不可大用。为今之计,只有消除军士们心头的顾虑,再作打算。
同袍多年,胡绍堂又怎会不知道陈瀚的考量,因而虽是不愿,他还是提着水囊,从鞍包里抓了一把百米走上前去,拜了一拜。
“隔壁邻道的同袍!”胡绍堂高声喊了一嗓子之后,煞有介事的朝着前路拜了拜,又奠了一道清水“有主无主的孤魂,有头无头的弟兄!胡某这厢有礼了!”
“我等!”他说着又奠了一把米“系,晋宁太守府下,镇南都统陈瀚将军所部,借道此地,望贵部稍让,我部马快,贵部无需多等!”
“阴阳相让,互不相妨,胡某,拜谢!”
胡绍堂说罢又是一拜,军士们先前尚只觉此地阴森,此刻让他这一通祭拜,却好似前路真有何物似得,纵使是陈都统,望着他在月光下又是拜又是奠的,也不觉有些后背发凉。
陈瀚不禁摇了摇头“绍堂。”
“啊,将军。”胡绍堂转过身来,饶有兴致的朝他一抱拳“下官已奠罢亡魂,此路,我部旦行无妨!”
陈瀚无奈的招了招手“绍堂,切入列吧。”
“臣!”待胡绍堂入列之后,陈瀚忽而朝天喊了一声,挥手将战袍一撩,持槊长跪道“镇南府都统陈瀚,敬祈皇天厚土!世事峥嵘,乱臣无义!至浮生营苟,魑魅当道!臣瀚!承天诏,禀王命,奋死浴血,誓还国邦青穹!愿吾皇洪福齐天,助瀚,攘除奸邪!臣瀚,长跪拜谢!”
“众将士!”他缓缓起身,横槊沉声道“且随本府,除魔斩妖!”
一众军士不由错愕,却发现自家都统没有等他们的意思,竟独自一人持槊于前,大步而进。
“绍堂,谨遵将令!”
一人牵头,军士们纷纷亮出兵刃跟了过去。
“谨遵将令!”
低沉似触手可及的墨云,此刻为雪天绯夜所染,在惨淡的月光下,红得有几分妖冶。
路旁的老槐树,掉光了叶子,正张牙舞爪的立在那里,犹如一头凶兽。
夜风,在树梢呜咽着。
看惯了南中常青绿木,见了这枯木,陈瀚不自觉的顿了顿脚步,多看了两眼。
“嗯?”就是这顿足的一霎那,将军的眉梢,又蹙了起来。
镇南都统抽鼻嗅了嗅,随即轻轻将左腿后撤了半步,此刻,他的鼻翼间正弥漫着一股甜味,甜腻得让人有些发闷。
军士们悄无声息的亮出了兵刃,明晃晃的刀光在林间扑朔。两员持盾的护卫,有意无意的上前把将军护在了身后“将军。”
“随本府上前一探。”
“是。”
眼看陈瀚带着护卫没入林间,胡绍堂心忧之下,便点了十余名军卒跟了上去。
一进树林,胡绍堂便看到陈瀚蹲在地上,一面翻看着草叶,一面叹了一口气“奇哉怪也…”
那一道草叶,被压踏得十分平整。
他捏紧了拳头 “再上前看看。”
胡绍堂点了点头,抽出右腰上的短刀,不时冲着身侧的枯枝劈砍,干净利落的开出一条道来。
“咕……”
胡绍堂的喉头的吞咽声,在夜里尤为的清晰。
腥风裹着恶臭跌进了陈瀚的怀里,借着月色,他能清楚的看到方才路边所见的老槐边上,竟立满了碗口粗细的木桩,木桩上,钉着着甲的尸骸。虽是还有些距离,也不难从甲胄范式上看出,这些甲士,曾是秦军士卒。
陈瀚想凑上前去探个究竟,胡绍堂却死死拽住了他的袍子“泽清,不怕厉鬼作祟,旦防叵测之人!”
陈瀚摆了摆手手"将士们心中惊惧,还是本府亲往。"
说罢,他便独自朝那颗老槐走了过去,将士们虽是惊惧,却又碍于上官安危,无奈之下也只得追随左右。
“唔……哇……”
一名护卫望着眼前的景象,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可还是呕出了几口酸水。
眼前甲士的尸骸并非是以绳索系于木桩之上,一柄长剑,自其前胸刺入,贯木而出,他是被那柄长剑钉在上面的。
“四下查验一番。”陈瀚朝护卫们吩咐了一句,便拍了拍胡绍堂的背,上前仔细的观察起来。
那甲士的四肢为人斩去,眼珠也被挖了出来,两鬓之下,唯留右耳,现出了一副血淋淋的骨面。
“断股、刖臂、剜眼、劓鼻、割耳,俱五已是极尽凄惨之能事……”胡绍堂皱着眉头从铠甲上捻起一丝血肉“何故,加以梳洗之刑刮面……”
“尚不可知。”陈瀚说着用手指按在了前胸长剑穿入的创口“血迹甚寡,致命之伤不在此处,绍堂,搭把手。”
胡绍堂点头托住尸骸断臂,他握住剑柄,一发力,便将那柄锈迹斑驳的长剑给拔了出来。
胡绍堂顺势将尸骸放在了地上,揭开铠甲后,尸骸上的罩衣依旧只有前胸的一个创口,直至连同罩衣一道解去,胡绍堂才不可置信的望着陈瀚“泽清,这!”
罩衣内如同盔胄下一般,只剩下了血淋淋的白骨,甲士周身血肉连同五脏六腑一道不知所踪。
“绍堂……”抿了抿干涩的双唇,陈瀚抬起头来“且传令,让军士们遍查尸骸……”
胡绍堂看了陈瀚一眼,欲言又止,略一行礼,便握着剑鞘没入夜色。
四下寂静,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陈瀚蹲伏于尸首旁侧,在尸骸的肋骨上来回摸索着。
墨云渐渐掩去了月光,本是惨淡的夜色,又深沉了几分。
没有创口,没有断骨,宛若戛然而猝。
“剑门关……”陈瀚似乎琢磨到了一丝线索,他将甲胄重新挂在木桩上。提起锈迹斑斑的长剑便照甲胄前胸圆护刺去。
“铿!”
长剑应声透甲!
陈瀚左右摇晃了长剑一番,剑身竟入木一尺有余。
“凶利之器……”陈瀚暗叹着拔出剑来,轻抚剑身,随即面色大变。
八面!此剑竟有八面!
须知,自两晋至今数百年,长剑为军制兵刃,其范式虽是更迭不休,但其面数也不过四至六面,而今这柄狭长厚重的八面长剑,便只剩下一个出处……
汉剑。
若非心怀叵测者蓄意施为,这便是一柄自汉代而来的凶利之器。
剑脊上还镂有数字,夜色深沉,瀚细观而不得,正欲取折明火,恰逢月露云间,数字隐现……
“景……五……川……”锈迹掩住了铭文,陈瀚便取障刀刮拭剑身,待锈迹退去,一行轻重顿挫有致的汉隶,便连同一道寒芒印入镇南都统的双目。
“景耀五年西川甲驽坊制……景耀五年……”陈瀚皱了皱眉,他依稀记得景耀这个年号,却不曾记得是哪朝哪代哪个皇帝所用,细思片刻,他猛然瞠目,如触焰一般的将长剑扔了出去。
“是景元四年!”
魏景元四年,便是汉景耀五年!
一缕虚汗自镇南都统的脸颊滑落,汗珠带过一路温热,让风一吹,有如刀刮蚁噬。
面上的刺痛冷麻让低头沉思的将军惊醒了过来。
“哗……”远处草叶拨动轻响,陈瀚惊惧之下,拔剑回身……
“好快!”陈瀚的脑海中只来得及浮现出这么一个突兀的念头,模糊的黑影便撞入了他的怀中。
随后便是右臂上一阵湿热,长剑当即脱手而出!
黑影连冲带撞的把将军扑倒在地,灼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眼前竟是满目骇人的血口獠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