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银装,连岳素裹,清阳当空,雪满弓刀。
少年一身戎装,银盔翅展,甲耀落絮,他立在校场边,冲朝自己走来的老太监拜了一拜,口中呼出了一阵白雾“冯公公,晚辈有一事想叨扰公公。”
“公子怎等在此处啊?”老太监见了他满脸堆笑道“想来也是,公子等这一日,也有些年头了。公子放心,老奴将才听陛下说了,说公子胜于略,而魏舒文长于谋,高下难辨,欲加一武试,老奴想来,以公子武艺,夺魁在望。”
“公公有心了,霄,在此谢过。”
“哪里,老奴只是个传话的,公子今日所得,皆乃公子才学所致。”老太监一面宽慰着少年,一面拉着他的战袍劝道“公子就莫要在此受冻了,殿下早已于旁侧置下暖帐温酒,美食珍肴,此刻正等着公子呢。”
“公公关怀,霄,再拜再谢……”
“使不得使不得……”见少年俯首意欲再拜,老太监连忙扶住他的两臂“尊卑有别,公子折煞老奴了。”
“还有一事。”少年见他如此惶恐,也不再客套,稍作犹豫之后,问道“公公可知,这魏舒文自何处来,又是何许人也。”
“老奴知之甚少,既然公子欲听,老奴定知无不言。此人,乃原丹阳都统魏源之后,师承荆襄都护郜章……”
“年未及笄,便遇老父战死,家慈亦相尾而去……”少年端坐在马背上,心中回想起了老太监说过的话。
“霄公子?”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踌躇,女子提着长枪,素衣似雪,青丝高束,发黑如墨,双目灼灼。
那飒沓英姿,亦或是那坚毅的双眸,似乎触动了少年心底。
这便是那个自幼丧父失母,伶仃孤苦漂泊于世的女子么。
可为何,那本该满是沉痛,深沉与哀怨的双眸中,竟是这般如水一般的平静。
女子见他半晌未有反应,便又问了一句“霄公子,可是何处不适?”
“无碍。”少年草草应了一句,却见她眸上纤细的双眉度上了霜色,柳叶成雪,不知,是等了多久。
“公子无碍,便亮刀吧。”她淡淡的吐出这句话,提枪跃马……
一念不忍,一招相让,他在她迷惑的目光中,坠马而败,自此,一请府制,一请戍边,分道扬镳。
“林霄,今日为何相让?”那天,她堵在了长宁街口,如是逼问着他。
“将军武艺通达,下官甘拜下风,何来相让之说。”
她看着他那一副认真的模样,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怜惜自己。
诚然,于这世间,独自背负着光耀门楣的大愿与心中那看似不可触及的理想,对于孤苦伶仃的女子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
他是骄傲的,他有封侯拜将之才,还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父亲,所以,他不敢,不愿,也没有必要,去打碎眼前这个女子的梦。
“那你……”似乎是想通了一般似的,女子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又何苦请命戍边呢……”
“霄本齐人,为国效死,实为本分,况霄世蒙皇恩,亦不敢忘先祖抛颅洒血之节。”
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再听“为国效死”四字,她的眉头微皱了起来,话语梗在了喉中,见她如此,少年也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好的感受从心底升腾而起。
犹豫的神色,头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脸上“公子忠节,舒文感佩,此地喧闹,公子可否移步一叙。”
“将军相邀,霄惶恐,将军请……”
……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甚至许多未对外人说起过的心事也在不知不觉间倾诉流露。他才明白,在这个坚韧的女子心中,除却不为人知的哀伤外,还爱着这世间的日升月沉,爱着蝉鸣初雪,在她心中还有一个,没有烽烟,没有水火的国,于她而言,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春秋,在她看来,无论是齐人,楚人,秦人,甚至是北方的突厥契丹,南方的百越六诏,都是鲜活的,都有他们存在的意义。
“原来,她只是一个沉浸在美好的梦里,彻底逃离了生活的孩子……”少年如是想着,却不知,魏书文对他的评价,也是如此。
有一瞬,她甚至让林霄想起了自己。
“或许,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吧……”她在心中暗叹着,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为何,明明有着美好的愿望,却又甘愿在不为自己所接纳的世间苟且一生。”
慕其才,同其意,感其相待,愤其不争。或许真是因为这一份感念愤慕,让她一直陪他到了春风再绿紫溪畔的时候。
可她终是要离去的。
离别之日,春雨绵绵,她独自策马,踏上了离去的路途。
她本不愿不辞而别,但他言谈目烁间的真挚,让她有些恐惧,她怕再多一句拜别,自己就将失去最后一丝策动战马的力气。至于劝服,她却从未想过,她不明白,像他那般妥协于人世的人,怎会固执到如此境地,如此固执的人,若非出自本意,那么无论以什么理由,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吧。
可似乎早有所觉似得,那一日,他早已经等在了城外,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来,替她撑上一柄伞,煮了一壶茶,折下了一支白梅。
送别的亭中,只余下默然无语两人。
“公素……”沉默良久,她决心,再劝说一番,他的父亲位高权重,又是帝世贵胄,将他自边关遣至丹阳,并非难事。若他肯同自己一同离去,自己便还有改变他的机遇。
“此地一别,再会不知何夕,濡墨便为公素歌一曲,聊做临别之念吧。”她如是说着,他听了却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缄口不言,恐怕,只因他自己也无从作答吧。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她似乎很伤心,唱着唱着,泪水便打湿了衣衫“……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
此刻的她,就如同曲中痴人孤雁一般,无助,孤独,在春风细雨中徘徊寻觅着,却不知道,所寻为何物。
可他却并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她泪如雨下。
他明白,他们并不是一路人。纵使她的愿望如何绮丽,如何令他神往,那也始终不是他想要的,或许是有太多的故人故事无法割舍,毕竟,他本就是不懂如何放下的人。
“公素……与濡墨同去可好?”她终究,还是将初识那日哽在喉中的话,连同着从未有过的期盼一道,问了出来。
“将军错爱,霄,不慎惶恐。”他站起身来,抱拳行了一礼“今日为别,或许他日沙场相见,遑论敌我,霄先谢过将军垂爱,另有数言,赠予将军……”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何言子与妻……”鸡鸣日晓,他看着岸上残烛,喃喃念着离别之时的白马篇,朦胧了一缕烛光。
“兄长醒了?”一旁的雨棠正捏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武威将军“我当兄长疲累至极小憩片刻,原是魂飞他处了……”说着雨棠便凑大梦方觉的林霄身边,挑了挑眉毛“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将军大人夙夜难寐,又是为着何人?”
林霄笑了笑“不过小憩片刻罢了,雨棠怎么来了。”
却见她俏皮的撇了撇嘴“下官今晨醒来,心念与秦伐交之事便赶了过来。不过虽是多虑了,却也得见将军大人这等怒目入眠之异士,眼界大开……”
“莫要再调笑为兄了。”林霄无奈的摇头,敲了敲桌上的地图“为兄昨日将入秦之途一一列下,就等烦雨棠将公子志远请来了。”
“下官领命!”雨棠煞有介事的拜了一拜后回头推开门,迈出一步后,又退了回来,小声的唤了他一句“兄长啊……”
困乏至极的林都护揉了揉额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何事?”
“时辰天定不可违尔,兄长若是彻夜不寐,可便是将此生时辰耗于长夜了,下官这做妹妹的……”雨棠似乎是不适以如此正式的语言同他交谈一般,有些吞吞吐吐的,林霄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头“看来雨棠近日兵略已然大成,竟用于为兄身上了。”
“兄长……”雨棠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几日不见……到是说起笑来了……”
“疲惫之师,扰则自溃。兵书么,为兄还是看过几本的。”林霄说着随手灭了案边烛台“雨棠若是不愿去,为兄再托于他人便是了。连日来你也幸苦了。汾阳,平阳,乃至是洛阳,雨棠想去,便去玩上几日吧。”
“下官这当妹妹的,只不过是看得大人如此作践自己罢了。大人若觉此言逆耳,不听也罢!”说着雨棠便冲了出去把门一摔,想了想又推开门喊了一句“下官告退!”
雪后的天空,泛着一丝红晕,雨棠抬头看了看天,笑骂了一句“这记打不记吃的老匹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