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唯离开东方旅社,顺着思明路向东而行,正午的阳光从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梢洒落,他英气的脸廓和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半明朗一半灰暗。
他目光扫过街景,脚下信马由缰,城外的小贩们挑着担子从他身边经过,担子里货物繁杂,有芙蓉糕、茯苓糕、马蹄糕,还有葡萄干、杏脯、酸梅等零嘴,大点儿的行商赶着驴车,车上满载着布匹、成衣、家具和山货,路旁的铺面有绸缎庄、胭脂水粉店、药铺、点心铺子、茶馆、戏园子,三教九流穿梭于市井街巷,一片热闹嘈杂之象。
虽然战争的阴云即将笼罩,但此时的南京街头一片清明祥和。男女老幼购物的、泡戏园子的、逛庙会的,各得其乐。
白世唯看着热闹繁华的城市,内心火炙般的焦灼!七个月后,这里将繁华不复,中国军队守城失利,从外廓紫金山、乌龙山、牛首山到内廓雨花台、中山陵、中华门、光华门、水西门,日军的强大炮火突破中国守军一道道防线,侵入这座六朝古都之地,给南京百姓带来血洗的灾难!在日军的野蛮屠戮下,这座国都将到处尸山血海、残垣断壁、烈火焚天,仿佛人间炼狱!
白世唯想到这一幕,眼眶一热,滚出一行愤慨的热泪!虽然不能改变历史的主向,但他可以尽量多挽救一些无辜的生命!让南京守城失败的中国军队减少伤亡,让错过撤退时机、混乱无序、逃生无望的中国将士最大限度逃出生天!
他在隐秘战线截获的情报,能有效地改变战局的被动,最大程度牵制敌军兵力,为正面战场赢得战机和防御时间!
脑海中盘旋着一个个问号,他浓密的俊眉深蹙,脚下步伐不由得沉重!
作为特别行动组的前敌指挥人员,他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一丝一毫的偏差都将前功尽弃!
白世唯暗暗握拳,精明睿智的双目闪耀着中国军人的正气和坚毅!
白世唯走出思明路,转入光华街,离最是繁华热闹的夫子庙约五六十丈远,这里挨近庙会的茶馆、酒楼、糕点铺子鳞次栉比,街边赚吆喝的小商小贩摆了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卖煎饼的,有卖梳篦的,有卖狗皮膏药的,有相命算卦的,还有街边表演杂耍的。各种文生意、武生意让他应接不暇!
他目光落到前面一间茶幌高高挑起的茶馆,信步过去,茶馆门楣上写着“中央茶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门脸两边是一副对仗押韵的对联,上书:“一茶香茗藏世界,半壶清泉煮乾坤。”
白世唯一看这个铺面便是个雅铺,里面不大,摆了四五张红木茶桌,环境清雅,多为文人墨客品茶会友之地。他掠过这家茶馆,继续往前,是一家更大的铺面,门楣上写着“华丰茶馆”,左右钉着一副木牌匾,上书对联:“香茶一杯解乏力,吉言三句暖人心。”里面茶座五六十张,茶客几乎满座,茶资低廉,付几毛角洋就可以喝上一壶。茶叶当然是次等,要喝碧螺春、龙井、铁观音,可以加付茶资,铺面还兼营煎饼、小食,茶客可以加点小吃点心,在解渴之时又充饥。
白世唯走入茶铺,目光淡扫,在座的茶客或长衫短卦、或西服绸衫,各色人等、三教九流,该是南京城最大的平民娱乐消遣场所,也是最大的信息交换站,所有未登报的小道信息或趣闻轶事,都可以从这里探听一二。这是一个最鱼龙混杂、也是信息最灵通之地,百姓、行商、记者、政客、妓女、间谍,都可能穿行其中。
白世唯犀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周围的茶客或安静地坐在茶桌品茶、剥瓜子,或洽谈生意的洽谈生意,或断是非的断是非。吵杂混乱,声浪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他挑了一张角落的单桌,叫来伙计点了一壶龙井。
“先生,您看中午了,要不要再点些吃食?本铺有茯苓糕、马蹄糕、葱油饼、果铺干、瓜子、花生米……”伙计殷勤地问。
“来一盘茯苓糕,再加一碟花生米。”白世唯抬起深目看了年轻的伙计一眼,一看是个嘴甜会做生意的伙计,他正好腹中饥饿,便加点了两样。
“伙计,最近有无奇闻轶事?”白世唯随口一问。
“先生,要说起这奇闻轶事,你来本铺可就对了,这里没有你听不到的消息,您只要泡上一壶茶,坐上小半天,西洋白俄、关东轶事、西南袍哥、南边剿匪,天下百事,没有不知底的!”伙计口齿伶俐地吹嘘道。
白世唯弯唇一笑:“行了,给我上茶吧!”
“好嘞!29号茶桌一壶上好西湖龙井!”伙计利落地擦净桌面,敞开清亮的嗓子吆喝。
很快,茶把式提着一个细长嘴、热气腾腾的铜制大茶壶麻溜地过来。
伙计将白世唯面前的景德镇白瓷茶杯轻轻拿掉盖子,往里面加了上等的龙井茶叶,便退到一边,等茶把式泡茶。白世唯拭目以待地欣赏着茶把式的手艺。
“先生,您看好!”茶把式一吆喝,双手将硕大的茶壶高举至头顶,一手借用熟练的腕力,将滚烫的开水从茶壶中倾泻,通过细细的茶嘴倒入白世唯面前的茶杯,一滴不洒,水流像一条漂亮的白练。
“好手艺!”白世唯出口赞道。
“请喝好!”茶把式腼腆一笑,提着茶壶回到后堂。
白世唯把茶盖盖好,让茶叶慢慢溢出茶香,锐利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向四周。他敏锐的听力在嘈杂的声浪中,注意到他右手一桌的低声谈论。
“听过大陆阿菊没有?”其中一位行商装扮的人故弄玄虚地问同桌的茶客。
“你说的是那些东洋妓女?”一个带毡帽的中年商人马上接口,他知道一些行情地说:“听说这些个都是年轻貌美,在汉口、上海、天津的高级堂子都有,去里面寻欢作乐的非富即贵,纨绔子弟、高级军官和青红帮头目都会去里面逍遥,听说这些阿菊把嫖客玩得神魂颠倒,从他们口中套出了不少重要情报!”
“你说是东洋间谍?!”其他几人脸色一吓。
“嘘”打头的茶客立即示意同桌小声。
“可不是,这些阿菊可不是省油的灯,都是在东洋学校进行过秘密训练再派入我们中国,进行间谍活动,她们不图金钱,甘愿献身,就是为了刺探我国的机密,你们有所不知,除了这些阿菊,日本的间谍在北部和东部沿海那边儿更加猖獗,他们善于潜伏,渔夫、农民、苦力、和尚,什么面目都有,你们还不知道,在西部额济纳那边,也是多事之秋,日本人屡犯边境,对我们过往行商的皮货、棉花、矿石等大宗物质明抢暗夺,甚至设立边站,收取重税,商人叫苦不迭!我们都不去边境那条线了!日本间谍太猖狂了!我们可是听说日本人在额济纳勾结当地头人,秘密建立航空军事基地,狼子野心天之昭昭!我们日后行事可要小心,不能上了日本间谍的道儿,出卖国家、民族利益!”
“颜兄,所言极是!我们虽为商人,但也不能昧着良心,国难之时,要有民族精神!”
“……”
白世唯一听,为这几位走南闯北的爱国行商暗自钦佩,也从他们口中得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军事情报!
他立刻付了十元法币,匆匆喝下一杯龙井,连茶食还未上桌,便离开了华丰茶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