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郭药师这属于典型的没话找话……主要是他跟着皇帝一起回了宫,皇帝又没让人把他给关回去。
他总不能开口说:‘陛下,送我回监狱吧。’
他又不贱。
一路绕到了垂拱殿,刘邦迫不及待地给自己脱了甲,又赶紧让宫女去拿些喝的来。
“老子不气,老子气个屁!”
他刚才完全可以杀了朱松,就像他对朱松所说的话那样,但是他没有。
他觉得这个人,有些像是一个‘士’。
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士,是国士无双的士,是志士、烈士、勇士、猛士的……
士。
这人的感觉让他很熟悉,是他亲身接触这宋国以来,第一个给他这种感觉的人。
其他的,哪怕是在杨沂中的身上,他也没有感受到这种东西。
另外一个……
他是刘邦,他很喜欢手底下的人硬气一点儿。
但他是宋国的皇帝,这群硬气的人,是在和他作对。
“你不是说,秦桧做不了什么,你不是说还有很多不是与他一起的人?”
一边接过手帕擦汗,刘邦一边朝着郭药师发问:
“怎的今日看起来,好像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那边?”
这问题适才皇帝刚问过,当时郭药师并没有作答,但现在他又问了一遍。
郭药师顿了顿,见皇帝自個儿饮了茶,也不理自己一下……
咽了咽喉头道:“是您杀了吴表臣。”
“嗯?”
“的确,若是朝外来看,宋国这些人用主战的和主和的来划分并无不妥,但若是朝内来看,那便又不是了……还可以分成文人和武人、南人和北人、做官的人和不做官的人,自然……还有皇帝和大臣。”
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刘邦有些败兴:
“大伙儿不都是汉人。”
听了皇帝这话,郭药师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
“但是现在,只有皇帝和大臣。”
“算啦……”
刘邦摆了摆手……见皇帝这般模样,郭药师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他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要不然就都杀了吧,想做大事,哪有不见血的呢……”
虽然这个想法,在郭药师的心里生出过无数遍,但此时听见皇帝亲口说出此话,他反而有些懵了。
不破则不立,靖康时原本是一个大好的机会,那时候多少权贵武将世家都没了。
现在虽然晚了十几年,但皇帝真想动手,仍然是有机会的,
郭药师忽然激动了起来。
就在两人各怀所思之时,第一个回来的却不是西军三将,而是……
原本应在明州抓思北楼逃犯的,步军司都指挥使,赵密。
这人身板没有杨沂中那么高大,也不像刘錡那种身上有股子书卷气,但这老小子的眼神冷得很,四十几岁的人了,好像个个都与他有杀父之仇。
“官家……”
赵密是三衙指挥使中,刘邦接触得最少的一个。
此时他是真动了杀心,只是在想着是用宋国的兵来做这事儿,还是继续让纪五他们当刀子。
听见赵密叫自己,只是敷衍道:
“回来了,辛苦了,吃饭了没。”
“不辛苦……还没有。”
天子发问,赵密没有不答之理。
但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官家……”
刘邦终于把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却见这人眉头皱得厉害,便问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
赵密犹豫了一下,却并没有立马就说出来。
“没事,直接说就行,谁敢说出去,割了舌头便是。”
这话当然是说给唯唯诺诺的项光世和郭药师听的,赵密也没了顾忌,呈了一卷东西出来。
内侍接了过去,刘邦用手掂了掂,估摸着有好几斤的重量,也不知道写的是啥。
解了捆着的细绳,他一时没拿稳,这东西的另一头,径直滚下了台阶去。
然后,一直滚到了垂拱殿的门槛处,才被挡了下来。
但就算是这样,这比垂拱殿前堂还要长的东西,仍旧没能显示出它的全貌。
这殿里,静得吓人。
郭药师和项光世的脸上,变成了与赵密一样的表情。
刘邦一眼望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既不像是文章,也不像是诗词。
“什么什么书院……”
“明州什么鱼行?”
“阿育王寺……怎的还有和尚的事儿?这阿育王是个甚么王?”
几人谁也没有在意皇帝的忽然文盲,郭药师也好项光世也罢,两人加起来都过了一百岁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
刘邦也大概认了出来,这玩意儿上面都是名字,
各种地方的名字。
什么戏坊酒楼,什么道观寺庙,什么书院粮行……
他看向赵密:“这是什么意思。”
赵都使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躬身作揖道:
“官家,此乃明州治下温台明越四郡,鄞县、奉化、慈溪、象山、定海五县,各宗室、各教流、各行市、各士绅、各作坊……共同所呈。”
“不是,”刘邦忽地有些急躁了起来,“呈给老子干嘛,你倒是说啊!”
“他们希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仿佛只是瞬间的不耐烦,此刻皇帝好似换了一个人般,身上冷冽得很。
“什么是大局?”
“金……金人此番愿意和谈,官家当,当不可忘了两国三年前的盟约……”
说出这话,对于赵密来说,也是困难得紧。
三年前的议和,金废伪齐,着宋称臣,这是没错。
而且当时为了达成此次和谈,朝中主战的基本全都给外放出去了。
但是不到一年,那和谈的诏书估计还没走到崖州呢,完颜兀术就把完颜昌给杀了,又率兵南下而来。
如此,才有了之前的淮西军拓皋之战,才有了岳家军的郾城大捷。
现在给皇帝提起这个……
“什么,是大局?”
刘邦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任谁也看得出来,皇帝现在情绪已经大得很了。
反正不是自己说的话,赵密咬了咬牙:
“他们说……陛下当念着陵寝在远、梓宫未还,宗族流离、军民困重……汉蛮仇恨,当从今止……”
刘邦瘫坐在了椅子上,下面的人低着脑袋,不敢去看他的脸。
“什么,是大局。”
这第三遍问出来,都听出了皇帝声音里的倦怠。
同样是从康王时期就跟在皇帝身边的赵都使,此刻心中已经有些不忍了起来。
皇帝近日的这些动作……连秦相爷都被困了,这摆明了是要继续北伐。
但皇帝的敌人,又何止外面的金国。
“他们说,宋金结好、议和之事离不得秦相,君臣相得方可政治清明,方可……”
“原来……”刘邦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就是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