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破那日,诸位可知如何?”
大堂间说书的老头儿,正说到孝慈渊圣皇帝,派人去犒劳金人的围城军马,听得大家好不恼火。
虽然这事儿才过去了不到十五年,但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却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一样。
若不是这些个年纪大些的时常提起,好些人都快忘却了,这大宋国原本是个什么模样。
或者说,他们本就不想记起。
思北楼在临安的酒楼,和它在西湖边上的花船完全是两码事。
这边少见得俏娘子,就连个女的也难看到。
除了不时往每张桌子上添点茶水的几名老妪,这楼里几乎全是老少爷们。
相较于隔壁街的勾栏瓦肆处,思北楼既能提供一个坐的地儿,也能让大伙儿吃好喝好。
像是这般地方,在临安城里虽不算少见,却也没有几家。
毕竟得满足既要、又要、还要,价格还不能过于离谱……花一份钱,做了几件事。
对于劳作了一天的人来说,这儿门槛够低,即使是这条街才发生了命案,思北楼仍是他们消遣的第一选择。
而对于文人雅士们来说,没有门槛,就是最大的门槛。
而且这边说书的人好不识趣,尽挑着靖康元年的事情说。
你这边刚进入到春花秋月的节奏里,那边恨不得让大伙儿都哭出声来。
长此以往,思北楼在民间的名气是大了些,在更高一些的圈子里,便不被受到待见了。
跟在刘邦身边的,是马军司都指挥使刘錡。
宋国三衙,殿前司的是负责皇宫大内,这临安城里的事儿,便由马军司负责。
至于外城,那便是步军司的事情了。
说起来,步军司的都指挥使赵密,也是从张俊手底下出来的人。
刘邦也是花了点时间,才弄清楚了这些人的关系。
但也就只是个大概,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岳云那句‘禁军跟着一起’的意思。
原来这大宋最能打的兵并不在外面,不在旁人手中。
而是在临安,在自己的手里。
此时听了那说书人的话,刘邦还有些怀疑,是江湖人编造出来的段子。
便低声问向刘錡道:
“怎的兵临城下了,还想着去犒赏人家?”
刘錡同样是西军出身,不过和项光世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汉人。
若没有靖康之乱的话,刘信叔也不至于被张太尉给欺负成这個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有靖康之乱,张太尉估计到死也是个武功大夫罢了。
如今皇帝问起,他没有杨沂中那么呆,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想起了皇帝脑子有伤的事。
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回道:
“却也不是犒劳,江湖人士不识大局,胡乱说了些词罢了。”
“不是犒劳……那便的确是出血了,怎的,是贿赂金人吗?”
刘錡道:“金人不识四书五经,不懂圣人教谕,是咱们把他们想得太好,以为给了财物,他们便会真的遵守诺言,就此退兵……”
“此非人祸,实在是……实在是金人背信弃义,汉高祖皇帝当年白登之围时,不照样贿赂了匈奴,岂知那金人竟连匈奴也不如。”
刘邦白了这老小子一眼,怒斥道:
“你懂个屁!真当那匈奴冒顿是个傻子了?当时几十万汉军都在路上了,你以为他小子真分不清呐?”
“再说了,那……那刘季打仗这么厉害,拼死了和狗日的搏一搏,也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你只说你家皇帝的事儿,莫要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再有偏颇,老子便赏你点阿弥陀佛!”
与道济和尚处的时间长了,虽然还是不知道阿弥陀佛是个什么意思,但刘邦觉得这四个字甚为好用。
此刻便使在了这里,尽管他和刘錡都不懂这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刘錡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忽然这么激动,只是不断附和赞成,一个‘不’字也不敢说。
被皇帝骂了好一会儿,想着也不是什么宫闱秘闻,天下个个都知道的事情,官家应该也不会就此怪罪自己。
如此,刘錡才正色道:
“金人逼着徽宗皇帝前去大营议和,我大宋以孝治国,孝慈渊圣皇帝便代之……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令我朝君臣面北而拜,以尽臣礼,宣读降表。”
“时风雪交加,大宋君臣受此凌辱,皆暗自垂泪,待降表献罢,孝慈渊圣皇帝才被放回。”
“皇帝才刚回来,金人便来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那开封已是孤城,即使搜刮殆尽,却还是远远不够。”
刘邦皱起了眉头:“那,是如何做的?”
轻轻吸了口气,刘錡道:
“金人来要骡马,开封城搜出了七千余匹,官员上朝皆是步行。”
“金人又要少女千五百之众,不得已,甚至出动了后宫嫔妃……不甘受辱者众多,死者甚众。”
“如此,距离金人索要之数仍然相差甚远,金人便以入城抢劫威胁,又让孝慈渊圣皇帝入营为质,需得凑齐财物,方可放帝归城。”
“开封城确已经空了……为抵他们的胃口,祭天礼器、天子法驾、图书典籍、大成乐器……”
“诸科大夫、教坊乐工、各类工匠,凡稍有姿色之女子,凡能使能用的物件,诸般皆失。”
“天家遭难,各……”
刘邦的脸已经完全转了过去,刘錡也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表情。
他摆了摆手道:“不用说赵家的事儿,说说百姓。”
刘錡当时虽然在他爹老下属、高俅高太尉的提拔下有个官名,但只领俸禄,没有实职。
所以靖康之乱的时候,并不在汴京城内。
如今皇帝问起了这事儿……他只得告罪道:
“臣实不知。”
开封府传出来的消息都是皇家遭了大难,又或者是哪个忠臣殉了国。
像皇帝今天这般询问百姓的……刘錡也不是没有听过,但真不算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两人的谈话,说书的老者终于呷光一盏茶,接着道:
“那汴京城被刮了又刮,城中哪里还寻得到吃食儿?先是猫犬,猫犬吃光了;便寻老鼠,老鼠吃光了;便吃树叶,树叶吃光了,便吃饿殍。”
“加上疫病蔓延,饿死的、病死的、冻死的,还有不想去伺候金人自个儿上吊的、投井的……”
老者嘿嘿一笑:“只要您想,那尸体还是管够的!”
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无丝毫的笑意。
这楼里人多,却也是安静得紧。
没有人配合自己一起笑,老者也不以为意,接着道:
“说到尸体,东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汉上,北至河朔,金兵杀人如刈麻,臭闻数百里……”
“您当时要在啊,一里路上能遇见两三座‘京观’哩!”
京观这东西,刘邦并不陌生。
楚庄王就这么干过,把敌人的尸体收集起来堆在路旁,再用泥土夯实,做成土堆。
他很想告诉自己,这是宋国人的事儿,是这宋国皇帝窝囊,遭罪的是宋国百姓,和自己没关系。
但过了好一会儿,他也说服不了自己。
因为那老者站起了身来……旁边的稚童用木锤子敲了下锣,这篇说的故事,便是到了结尾了。
“看得那:尸横血浸,鬼哭神嚎;妖风袭汉地,见不了星辰日月,魑魅渡河来,辨不清南北西东。”
“谁家小姐儿碧鬟红袖,尽归胡马匈奴,谁家好儿郎青丝才俊,偏向那獠牙刀枪。”
“半夜里鬼火乱走,白日间黑狗食人。”
“只听离人泣,空城百巷无鸟雀,不见炊烟生,十州路口少人行。”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
“罗绮生烟,几处竞成灰烬。”
“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
“牙床锦荐,不知金穴欲何藏。”
“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
“终究是,难免项下一刀!”
……
“诸位,这汴京城的事儿就到这儿啦!”
老头唱了遍说词,他是结束了,却勾起了这楼里不少人的兴致。
大伙儿纷纷叫他继续说下去,不住地往台上扔着铜板。
这般风头,倒是不逊于花船上的倌人们了。
“妖风袭汉地……”
刘邦一直重复念叨着这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