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秦相府。
秦相爷今儿个的兴致很高,一来,得知了皇帝还是想杀岳飞的心意。
二来嘛,则是因为今日的这位府上来客。
拓皋之战的主帅之一,淮西宣抚使,大宋军队目前明面上的第一人,太尉张俊,今儿个早上刚到临安,连皇帝也没去见,直接便来了自己这里。
“此画……”
张太尉笑道:“正是先帝亲手所作的《瑞鹤图》,上次打下亳州,抓了几个金国婆娘,从她们的身上发现的。”
秦相爷目不转睛:“人呢?”
“虽是蛮夷,但性子也还算贞烈,七个人,撞墙的撞墙,咬舌的咬舌,一个也没活下。”
秦桧收起了画,长叹道:“张太尉,日后对待金人,可千万莫要这样了。”
“我大宋承圣人礼法,以仁治天下,如今又是两国商讨大事的关头……这画虽好,桧却不敢收啊。”
张俊顿了顿:“秦相若是不敢收,这大宋便再无人敢收了。”
“再者,此事发生在去年,今年的事……某实在是预料不到。”
两人一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秦桧道:“太尉跟随官家多年,昔日又勤王有功,这大宋武将若都是太尉这般明理,倒也省去了官家不少麻烦。”
秦桧很清楚,张俊能找到自己这里,一定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至于这风声是哪里传出去的……他能在宫里安排人,别人自然也能做得。
“某在战场上撒野惯了,秦相莫要嫌弃我是個粗人,今儿个寻到秦相门上,主要还是为了那件事。”
秦桧摆了摆手:“太尉和其他人不同,官家自然是器重的,但……”
他这说话说到一半,便不愿再说下去,让张俊心中好是焦躁。
“秦相的顾虑,小将也知道,我虽与韩良臣、岳鹏举共事多年,但那都是公事,私交并不甚厚……说得好听些,小将是官家亲军,说得不好听些,不过是一忠犬罢了,官家让小将咬谁,小将便只能咬谁。”
这张俊,还真是会打比方,
不过,确实也挺形象。
不过他这种性子,倒也不是难对付的,再者说了,此人确实是救过老九的性命,完颜兀术也只要求了杀岳飞。
“太尉何必这般自贬,这次的事儿,官家确实向桧说过一二,这不,就在今日早朝。”
“哦?”张俊有些激动道,“那,官家是何意?”
“太尉,韩良臣和岳飞,三位俱是能征善战之辈,但是这次金国开出来的条件……是要三位中一人的脑袋。”
这话一出,张俊头皮便炸了起来:“小将对官家向来是忠心耿耿,那,那金国人要谁的脑袋,还请相爷请明示。”
“这件事儿嘛,”秦桧抚须道,“官家倒是没有决定。”
“莫非?金人没有指明杀谁?”
见秦桧笑得高深莫测,张俊连忙抱拳躬身道:“相爷若是愿帮小将在官家……不,在金使面前美言几句,大恩大德,小将没齿难忘!”
“太尉这是干嘛,你这般雄才之人,就算官家舍得,桧也舍不得啊!”
施手将张俊扶了起来,秦相爷心中好不快活。
今儿个,还真是不错!
老九变好了,自己又不费半点力气招下了张俊……虽然是他主动得多吧,但总而言之,都是好事。
就在秦相爷准备暗示一下张俊,关于兵权的事情的时候。
一戴着毡帽的小厮走了进来,这便是秦府的三管家,秦三了。
知道秦三的性子,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若是没有大事,决计不会在自己会客的时候来打扰。
有股莫名的情绪从心头蔓延了出来,秦桧皱眉道:
“何事?”
秦三朝着二人作揖道:“临安府孙大人来了。”
倒是稀客……这孙觌(di)虽在临安,但和秦桧少有交道。
这人并不是主和派,之所以和秦桧相交不深,主要还是秦相爷看不上他。
这临安又不是开封,一府长官没那么大的权势;加上赵老九这人生性多疑,和孙觌少些交道也能让他安心一些。
但是,他怎么会找到自己门上来了?
“就说我有客在,改日吧。”
秦三却并没有离去,而是又作揖道:“秦六在外边被人杀了。”
“谁?”
“秦六。”
“我是问你谁杀的!”
秦桧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六被王氏叫去给秦熺出气这事儿,他只是大概听了些。
本就是件小事,加上张俊来访,他便没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却听到了秦六的死讯。
秦相爷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见秦三又不说话了,知道他的顾虑,便说道:
“你直言便可,张太尉是自己人。”
如此,秦三才道:“据孙大人所言,是殿前都指挥使杨沂中……”
“什么?!”
这次的惊讶,却来自于张俊。
秦桧冷笑道:“好啊!好一个杨都使!我秦府的人,他便说杀就杀了,不愧是我大宋的好将军!”
“还有……”
秦三依旧波澜不惊,“杨大人砍的是临安府衙役的手,刨开秦六肚子的,是起居舍人辛次膺。”
这屋子里静了下来。
秦桧和张俊对视了一眼,均是知道了各自所想。
“可还有其他人?”
秦三道:“还有的,便是殿前司的禁军了。”
“官家今日出宫了吗?”
见他又开始沉默,秦桧把一旁的茶碗摔在了他的脸上,怒骂道:
“怎的毒哑了你这奴才?”
“昨日官家回宫后,便让内侍省的人把宫里的太监换了个遍,前日在寝宫当值的,全都……”
秦桧心中一紧:“全都怎么了?”
“全都被殿前司的人给扔进西湖了,咱们交好的几位都在这之中,现在,宫里再没人敢传消息出来了。”
秦相爷从来没有如此惊讶过,他不是惊讶皇帝发现了自己的眼线,而是惊讶,赵构居然这么做!
几个奴才的命,不值钱。
但是赵老九说取便取了……皇帝带给自己的游离感,自己在面对这种游离时候的无力感,深深伤害到了秦相爷。
他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时候张俊在,他又硬生生地把问题咽进了肚子里。
若是让张俊发现自己和皇帝并没有那么熟悉,恐怕刚才对这小子说的话,一会儿就会传到老九的耳朵里。
如此,秦桧镇定道:“还是先让孙大人回去,告诉他,今日之事秦某承了他的情,改日再单独宴请他。”
情况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就算让孙觌来,一个杨沂中便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等秦三退了出去,张俊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秦相,听说官家伤到了脑袋?”
秦桧点了点头,随后坐回了椅子上:“张太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杨沂中之前是受你节制的吧?”
这老狗!
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他一抬屁股张俊就知道了他想放什么样的屁。
但才向秦桧示了好,他这个时候也的确需要这老贼的帮忙。
便努力挤出笑容:“确是如此,但此番他回了临安,重做了殿前司的指挥使,又是个驴的脾气,怕是不会轻易卖我面子。”
“无妨,”秦桧让人重新送了碗茶来,“杨沂中那人颇为念旧,太尉愿意帮秦某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倒是帮了桧的大忙了……只是不知,太尉为难否?”
心中问了秦桧老娘八百遍,张俊无比哀叹:
同样是做狗,做金人的狗也要比做皇帝的狗强。
“不为难不为难,秦相既然开了口,某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此番去了,旁人还好,若真是官家……”
“若真是官家也在那,那定然便是我那家奴不长眼,自个儿去寻了死罢。”
行吧!
张俊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去看看就去看看,皇帝他又不是不认识,见了面无非被说上两句,但秦桧这儿可就不同了,这老东西阴得很。
打定了主意,张俊便告辞而去。
秦桧看着桌上的那幅《瑞鹤图》发起了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另一头,思北楼的门前。
刘邦在那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连那两个被砍断胳膊的衙役都没了力气扑腾,却还是不见有人来救场。
他甚至有些疑惑了起来,朝着一旁的杨沂中道:“要不,你找人去报个信?”
后者一愣,显然没能反应过来:“官家,臣要报什么信?”
“去秦府报信啊!说他家的人被人在大街上给砍死了。”
皇帝这是……在挑衅秦相吗?
一个念头从杨沂中的心中生出,他一时间竟然说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感觉。
刘邦也是无语,难道说,这秦桧没那么大的本事?
全是自个儿想错了,搁这儿白表演了一番?
见杨沂中真的去安排人去了,正想打个盹,却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
“辛大人,外面热得紧,何不在小店里来吃上两杯水酒,也好解解暑气儿。”
回身一看,却见是一名四五十岁的男人。
“你是何人?”
“小的姓刘,单名一个‘璃’字,这思北楼,便是小人开的。”
原来这人,便是思北楼的东家。
思北思北,态度倒也明显,和自己又还是本家,说不准还是自己的哪个后代,再说了,这天气也确实是热得紧。
只是稍微考虑了一下,刘邦便接受了他的邀请。
刘璃特地选了个临街的座位,刚好能把外面的街道一览无余,这倒是合了刘邦的心意。
“此番多谢辛大人为我思北楼出头,救下了那三位姑娘,这番恩情,思北楼上下铭记于心。”
言罢,举着酒杯就先干为敬。
刘邦心头所爱不多,但酒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而且这宋国的酒确实比自己那时候要好喝许多,也不废话,立马就跟了一杯。
“东家好魄力啊!”
刘邦盯着楼下街道,似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这刘璃不知他怎么夸人这么忽然,便笑道:“辛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我宰了秦相府的一条狗,人人避之而不及,唯独东家还愿意和我喝上一杯……这事儿本来就和思北楼牵扯颇深,莫非,东家不怕秦相?”
刘璃愣了一愣,不过很快便道:“辛大人这话说的,您不是也不怕秦相吗?谁规定了,这宋人就一定要怕秦相?再者说了,您不是替我们出的头?忘恩负义的事情,思北楼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刘邦的注意力仍在外边,对于这位的话,他只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见他这般,刘璃又道:“不过,辛大人,此番您这般行事,可是招惹了大祸,您却为何没有半点慌张呢?”
“你是想问……”刘邦终于转过了头来,“我是不是被人给指使的吧?”
“杨沂中是皇帝的亲军卫队老大,起居舍人又常伴皇帝左右,如今我们两个一起出现,还一起欺了秦相府的面子,东家是觉得,这是皇帝的意思?”
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刘璃轻轻叹了口气:“若真是官家的意思,那可算宋国之幸了,不过咱们皇帝是个什么脾气,辛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刘邦接触过的宋国人里,没有一个不对皇帝尊敬得紧。
就算怒其不争,但也绝对不会像这个人这样,说话阴阳怪气的,完全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的感觉。
这思北楼,好像有点意思。
“哦?我还真是不太知道,要不东家给我说说?”
“辛大人说笑了,从官家还是康王的时候算起,这些事情一时半会儿哪里说得完。”
“嗯,”刘邦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了窗外,“我等的人来了,东家要是再不愿说明来意,我可坐不了多久了。”
刘璃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街头来了一队人马。
等看清楚了打头这人的脸,刘璃托腮道:“秦相果真是大本事,一家奴耳,我还以为最多到大理寺就够了,没想到直接惊动了张太尉。”
就算不清楚这人的底细,但‘太尉’这个官职,刘邦却还是认得的。
没想到,钓了条大鱼出来。
“你不必刻意说予我听,东家,有事直言。”
“好!”刘璃拍了拍巴掌,“辛大人这般侠士之风,今儿个世道倒也少见,那,小的便直说了。”
“这秦桧有多记仇,辛大人和他同朝为官,想必也是知道的。”
“而如今您又确实是亲手杀了人,就算您圣眷再盛,您觉得,皇帝会为了您而得罪秦桧吗?”
“到时候不管是不是皇帝主使了这事儿,秦桧惦记的,终究还是只有辛大人一人而已,需要承担责任的,也只有辛大人一人。”
“所以,这对于您来说,是个必死的局。”
张俊越来越近,楼下也变得越来越热闹了些,一堆苍蝇看中了秦六的尸体,开始在他的尸体上劳作了起来。
“那么,我该怎么办?”
刘璃道:“小人不忍看见大人这般男儿死于秦桧之手,如果辛大人愿意的话,我思北楼还有几艘船儿,送你渡得河去。”
“辛大人可要快些决断,等张俊发现了您,恐怕到时候您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东家,你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吗?”
“辛大人勿怪,您现在还是朝廷的起居舍人,小的说不得给您听。”
“嗯,”刘邦做思索状,张俊也终于到了楼下。
“正甫,伱好糊涂啊!”
杨沂中看着自己的这位老上司,眼角落在了楼上皇帝的身上。
刘邦对着他摇了摇头,他便知道应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