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有一处房舍,一道篱笆围着院墙,几间小屋,那就是盲女莲心的家。篱门外的柳树上系着两匹马,看来今日有客。沈云岫与柳清持两人进去,里面共有三人,倒是都认识,莲心自不必说,另外两人是卫小蕤,还有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是当日宫廷御宴的座上琴师关雎。
两人见沈云岫自然行礼,“见过大公子。”
沈云岫一贯的温和:“两位不必多礼。”
关雎转而对柳清持一拜,“大小姐。”
柳清持轻应一声目光落在了莲心身上,她一个人坐在后面,干净的面容微有不安,又有些局促不知所措,只得微微的笑着,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柳清持走近她,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可听力和感觉很精妙。
柳清持才一靠近她便道:“我的眼睛不好,不能起身待客,还请见谅。”
柳清持望着她的脸,脑海里忽然记起一段往事,那是她初次见沈昱宸,带他在村中散心,有一个少女送给他们两支莲蓬,记忆里那个少女一身红裙如莲衣,一双眼睛灵动透亮,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她不禁问道:“你的眼睛是如何成这样的?”
莲心委婉一笑,“是前些年上山跌入洞里,困了两天,饥饿难耐之下误食了不知名的药草,慢慢的就再也看不见了,好在我已经习惯,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时隔多年,恐已回天无力,柳清持道:“谢谢你救我。”
“原来你就是昨天那位姑娘,区区小事,不必言谢,大家也常助我,实乃平常之举。”莲心连忙拉过身边的卫小蕤,“倒是卫妹妹亲自喂你喝药,又特地去叫了人来,真是好心肠。”
柳清持面色微变,“是你。”她本就心思玲珑,只这一句就已想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卫小蕤见她变了脸色,以为她是在质问自己扯落她面巾一事,当下没好气道:“没错,是我扯了你的面巾,把药灌进你嘴里,本姑娘要是救错了人,就请琴师姑娘海涵了,这事也不能全怪我,毕竟你脸上又没写着能不能救,该不该救。”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偏又最能堵人的嘴。
“谢谢你!”柳清持微笑道,双眼望着她真心致谢,卫小蕤言语刻薄了些,可是没有恶意。
“哟,我可当不起,琴师出身高贵,又是长公主的座上宾,我哪敢领你的谢!”卫小蕤依旧不松口,还在为夜宴那事气愤不已。
柳清持当然听得出来,悠然道:“浮生百态,人心最是难测,名利场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我既疲于应付,自当尽早远离,然而生活在这个华丽无比的皇宫里,并不是我不犯人,人就不会来犯我,总有人前来挑起事端,那为何我不主动一些,灭其源头,断了这些人的念想,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卫小蕤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语气也柔和了不少,但是依旧不满,“可是宋姐姐被你当众羞辱,叫人家怎么日后怎么见人。”
柳清持反问道:“哪里有人受辱,祈王是唯一见过于归舞的人,莫非他说出的话还敢有人反驳不成。”
“那之前呢,宋姐姐向你讨教于归舞,就算你不愿意,大可说的委婉一点,何必如此居高临下,目中无人。”
“我跳不出来。”柳清持淡淡说出,卫小蕤睁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不仅是她,沈云岫也目露异色,反而关雎不动声色,放佛早知是如此。
她解释道:“于归舞须上邪琴来配,这是真的,我的舅舅、母亲,于舞乐上的造诣少有人及,兄妹二人,彼此了解透彻,有着非常高的默契,他们共同写出来的于归舞曲是以两人的境界为准,非知己知心者能得其真义,倘若琴舞二人不能契合,只是趋于形式,那又怎会是真正的于归舞。”
“好了,算你有理,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何必徒添烦恼,人嘛,总得向前看。”卫小姐大手一挥,往事尽烟消云散中。
众人都笑了,卫小蕤,实在是个快活的姑娘。莲心安静了许久,此刻也忍不住夸她,“卫妹妹最是大度。”
关雎闻言,黑曜石般的眼中生出几许无奈,转身扶住莲心,“来,莲儿,坐下,你站了许久,也累了。”又抬头对众人道:“寒舍简陋,就请各位随意。”关雎整个人的心都在莲心身上,眼里只装得下她一人,倒下一杯热茶放在莲心手中,又道:“午时将近,几位如不嫌弃就在寒舍用顿便饭,家里少有客人,恐招待不周。”
沈云岫与柳清持相视一笑,道:“如此就打扰了。”
“好,我去准备。”关雎起身欲走。
“先生,让我去吧。”卫小蕤叫住他,“庖厨之地,恐染了先生一身清心。”
关雎止步,并没有回头,淡声道:“不敢劳烦客人,我平常也是这么照顾莲儿。”
卫小蕤停在原地看着他出去,清秀的脸上满是落寞,眼中竟有凄凉之意。转身把火盆往莲心身边靠近了一点,声音依旧轻快如唱歌的百灵,“这样就不冷了。”又为沈云岫和柳清持添了茶水,她的笑容让人眼前一亮,眼里藏着伤痛。她天性如此,要隐藏也藏不了,所以沈云岫与柳清持二人看的真切。
沈云岫的脸色变得凝重,也为她忧虑,千金小姐爱上已有家室的男子,此事荒谬,不容于世。柳清持则在深思,沉默不语,一时间都静了下来。一直到关雎上菜,闻到阵阵饭香,勾起了大家的食欲,这才缓和了气氛。
“自家种的菜蔬,不比王府皇宫,请几位将就着用。”关雎也是性子冷淡的人,不善言辞,略尽主人之礼。
“皇宫王府都没有这样的味道,少了些人情味儿。”沈云岫淡笑说道,诚然这样一桌饭菜很普通,却比王府里的佳肴更有滋味。
“是啊,平常可是吃不到这样好吃的饭菜!”卫小蕤也忙点头应和。
“卫小姐,接连两天你都往外跑,还是尽早回去吧,免得卫大人担忧。”关雎头也不抬,淡淡地下了逐客令。
“我……我是来照顾莲心的。”
“莲儿有我照顾,一直以来都很谢谢你,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清闲很多,不用再麻烦你。”说罢,不论卫小蕤再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卫小蕤一张清秀的脸上透着悲伤,难以说出口的苦楚,他的意思是让她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吗?她忽然变得食欲全无,满嘴都是苦涩。
卫小蕤是同沈云岫二人一起离开的,她是卫府的小姐,脸面还是要的,人家已下逐客令,她又怎么能赖着不走。她牵着马,一声不语,柳清持发现这只总是欢快歌唱的百灵鸟已经不快乐了。
“卫小蕤,你在玩火*,这条路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风景独好不止此一处。”柳清持出言规劝,卫小蕤与关雎,是没有结果的。
卫小蕤抬眸朝她一笑,双眸中含着泪光,隐忍、坚强、坚定在这个柔弱的姑娘身上泛着令人怜惜的美,“你不会明白的,你还没有爱人,断而不忍,弃而难舍,我无法违抗自己的本心。”
柳清持道:“他不可能爱上你,他的心里只看得到莲儿。”卫小蕤垂下目光,黯淡了容颜,“我知道,如果他那么轻易就抛弃共患难的妻子,我卫小蕤也看不上这样薄情的人。”
“既然你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子,为什么还要动这种不该动的心思。”柳清持问她,这实在太不明智。
“好了,你不用劝我了,感情之事遑论对错,动了心就是动了心,我也没有办法,以后的事我不想去管,现在我愿意同他一起照顾莲心,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就想通了,死心了,但是此刻这是我最想做的事。”卫小蕤朝他二人爽朗一笑,蹬步上马,“再会吧,我先走了,驾!”
“真是个任性的姑娘!”柳清持望着她一骑绝尘而去,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她的性格如此爽朗,倒是活得潇洒。”沈云岫也是感慨良多,想到自己千般顾虑,竟不及一介女流来的随心所欲。
“你贵为王府公子,人上之人,尊贵无比,也会羡慕别人吗?”柳清持似是随口而问。
“王府公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云岫望着远方山峦,思绪仿佛有些飘忽,“我有时候也会很迷茫,前些年我一心想入朝堂守卫靖朝,可是我的身份并不适合入朝为官,后来得帝君赐清羽剑,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才知朝政不易。每每此时,又想弃之而去,云游四海,无拘无束,也不枉来了这一世。倒是你,我听鸾儿说过,你游历四方,靖朝大好河山皆入你眼,这才真是让人钦羡啊。”
“他果然没有看错你。”柳清持突然说出一句,君子如玉,诚然如是。
“帝君,”沈云岫的目光里显露出几分敬重,“我自当也不会让他错待。”他心中一世的誓言,永远不会辜负沈昱宸的这份信任,那是他的父王都不曾给予过的。
“谨记你的誓言,今生今世,你永为臣,为弟。”柳清持神色郑重,但愿如此,只愿他永不忘初心,不要因前人因果而蒙蔽了双眼。
话已至此,沈云岫终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一直都只是在试探他而已,恍惚那么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回忆起昨天他抱着她走过的那一段路,怀中炙热的体温似乎还烧灼着他的身心,他心里知晓,这已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此后的漫长岁月里都仅止于此,不会再越一步。
“云岫自不敢忘,这一世永为臣,为弟。”他终于还是不失风度,温文而笑,如沐料峭春风,微有清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