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胥牟得隙急退,却来不及喘口气,心头骤然感应,耳旁有疾风压来。忙反弓后仰,但那箭速太快,擦着仲牟胸口划过,衣衫削开下,更划出一道血痕,甚至连玉璧的系绳都被削断。
仲牟眼疾手快,一把将玉璧攥在手心,就势向后翻了个跟头,却惊恐地发现第二支箭也已近在咫尺,将会射穿他的侧额太阳之穴。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甚么地方飞来一颗石子,当的一声,将来箭击偏,才让他得以死里逃生。
这突如其来的连环刺杀来得疾去得更快,眼前那名刺客,一击不中,见又有人阻拦,便果断地混入灾民,遁身而去。
仲牟一阵心悸,两支冷箭不禁让他想起了岐城拦阻阿爷的那一箭,但如今亲身感受,才知其中恐怖,远远不是阿爷事后讲述所能比及。
只是那急速旋转的箭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按说只是阿爷的述说罢了。还有那枚石子,又是何人所发。他抬头四顾,满眼只有恐慌四散的灾民。
跟随他的二十余侍卫,自有人追去搜寻,但多数选择将他紧紧护在中心,戒备着有那可怕的暗箭。也有侍卫见蒙面女子转身欲走,便将那女子围住,“站住,你若再走,我们可要动手了!”
仲牟闻声,定睛去瞧自己这救命恩人,竟然是她,“都退开!”他挥手命令道。
侍卫们神情依旧紧张,没有人发现小君子的激动。
“晴姒姐!”
隔着面兜,仲牟依然感觉到了她的盈盈笑容。
“不愧是小牟,这都逃不过你那双眼睛。”
仲牟闻言苦笑,自己记忆本就好,又是无数日夜惦念之人,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怎么可能认不出。
“晴姒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姐姐想你呢,便顺路来看看我的牟弟,怎的,不欢迎吗?”
“顺路?莫非……”他忽然想到甚么,神色一滞。
“看来牟弟已经知道了,也对,戎胥伯该算是当事之人。”
“晴姒姐,真的是你要嫁给……”
“难道你要在这里跟姐姐叙旧吗?”她手指封竖在唇上,俏皮的一笑,打断了他的问话,只是笑容中也多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是弟弟心急了,这里也不安全,就请晴姒姐随我回家再说。”
姐弟二人边说着话,边回了城,其间侍卫们始终紧张不已,倒是她二人反倒一副宽心的样子,竟都不在意那潜藏的刺客。仲牟此时的心中只有身边之人,似乎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
自从族人说起周伯昌求婚于有莘氏之女,却又语焉不详,他就一只担心着,担心会是晴姒姐,如今一切都得了证实。
姐弟俩说不完的话语,叙不完的旧情,似与莘国离别时的沉默完全不同,其实却各有心思与情绪。
皓月当空下,仲牟与晴姒坐在屋顶,身遭散落着无数酒器。
仲牟兀自吹着埙,幽深哀婉。这埙本为她所赠,但自两人别离后,便再没有拿出过。
身旁的窈窕女子,搭叠着腿,静静地躺着。边听他吹奏,边凝望着星星。
埙忽然停下,“晴姒姐,你真的要嫁去周国吗?”
“是呢,今后怕是没有这般自在了,牟弟替姐姐高兴吗?”
“高兴......甚么?我戎胥与他周人已结下血仇,日后怕与你便是敌人了!”
“嗯,姐姐知道,我自会劝说夫君,帮你们解去仇怨的,别担心~”
“为甚么?他已是半百之人,行将就木,而你如初开之花,为何要委屈自己,你可是莘国那个英姿飒飒的女将亚啊!”
“还记得姐姐在殷都跟你说甚么来着,姐姐想要做好妃那等武能定国,文能安邦的女中豪杰,而周伯昌也算是英武勇者,配得上姐姐了。”
月光在屋顶映出两道影子,坐着的难过,躺着的怅然。
仲牟低着头,鼻中酸楚,看到酒瓿(bu)上倒映的皎月,不停颤动,想用唇去饮触,却落得个碎散。他侧头凝视着身旁的美好娇容,曾经也是这般近在眼前,如今忽觉远在天边。
“你是因为二王君,对不对?虽然你后来一副再不放于心上的样子,我知道其实在你心中一刻也没有放下过,是不是?”
“牟弟,这天下真的只有你最知我了。哎~我曾视人如珍宝,如依靠,人却视我为野草,为祸端。”说着湿红了眼圈。
听到这里,他想起了当初离开殷都时城楼上那道身影,突然有种悔恨,心中似绞,忍不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是我的错,晴姒姐,都是我的错!”
“关你甚么事,这都是姐姐的命数,傻弟弟,你真是姐姐最贴心之人!”她那凄美的脸上,映着哀伤,泪珠忽而断了线,垂了下来。
而他的泪水也转着转着,崩出了眼眶,“我不该瞒你,我为甚么要瞒着你……那日离开殷都,他就在城头啊,他不曾视你为草啊……”
“你说甚么?”晴姒嘴唇一抖,死死抠住他的手腕,“告诉姐姐,你是在哄我开心,是不是?我知道的,从我们相遇相识,你就一直在安慰着姐姐,是不是……”
他不敢看那对模糊的秀眸,死死盯着自己的秀眸。
“不是,不是啊~我对不住晴姒姐,是我的错,我该告诉你!”
他只觉手腕无比的疼痛,原本被掐出了血,而那对泪眸却比血还红。他的泪水也随着她一同涌出,她那痛苦的面容,令他的心更痛。
姐弟哽咽了许久,她却缓缓平静下来,端起瓿,一仰头,饮尽了其中的酒,“今晚的酒,真的很咸!”
她用手抚摸着被自己掐破之处,柔声道:“疼了吧,以后莫再跟姐姐道歉了,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他既然没有下城,便是心意已决……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姐姐注定不会成为大商的二王君妃,而要成为周大妃,不是吗,你该祝福姐姐……来来来,知道你不善饮酒,但今夜不同,你我姐弟该痛痛快快饮一场,这是小牟人生的第一场,会不会是你我最后一场,谁又知道呢……”
这番话说得虽柔,听着却有一丝冷意,冷得他冻住了心肺,喘不过气来,泪水更没有一刻歇止。
他想知道天底下如他这般年纪的孩童少年,会不会也有此等感受。
也罢,自己的心煞,不知何时便会发作,自己还是个没有明天之人,就在今日好好陪她饮酒,陪这个想埋葬昨日的姐姐好好饮一场。
这一夜,埙是她教的憾,酒是对饮的愁,姐弟不知喝了多少,越喝酒越咸,终是醉了过去。
梦到一起谈心,一起练武,一起听学,一起患难。
梦里,心甜,醒来,口苦。
她的身影早已不见。
“或许姒少康年少时,也是这般,杜水边与神女醉梦一场,醒来唯有酒罢了!”仲牟黯然神伤。
……
戎胥城自小君子被刺杀后,着实紧张了一阵子,又过了宁静的两月,便也渐渐松驰下来,只有一个人的心头却始终紧着。
羡王三祀,春二月,有莘晴姒顺渭水而西,嫁去岐城。
姬昌亲至渭水边迎娶,封她为周大妃,并正式登位称周伯,尽管此时他已执掌姬周近三年。
自有诗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后世又有祭语: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大邦有子,伣天之妹。
文定厥祥,亲迎于渭。
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
于周于京,缵女维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