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天水讼,木秀于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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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受将戎胥牟拉至偏僻无人之处。

“这般神神秘秘,到底甚么法子?”仲牟心下无比好奇。

“你的刀给我!”子受伸手指了指他的腰间。

仲牟将每日出门炼武总别在封腰中的短刀抽出,递与他,却完全无法推想对方要做甚么。

陡然子受用刀在自己的手腕轻轻一抹,鲜血便顺着刀口淌了出来。

在仲牟惊异的眼神中,他竟吮饮起自己的腕血,面色渐渐赤红,眼眶微眦,双拳紧攥,青筋暴起,浑身战抖不停。

眼见着他一身筋肉鼓涨起来,喉咙中不断发出轻嘶,如野兽低吟。肉眼可见,个头高了些许,原本九尺有余,如今近丈,成年男子不过丈一,已相去不多。

“这是……”望着他魁梧了一圈的身躯,仲牟早已惊得合不拢嘴,这是甚么?难道是淳师提到过的……

子受乌黑的双瞳边缘隐约印了圈细细猩红,“你知道这是甚么?”

“不会是传说中的巫血秘法吧?”

子受点点头,“你也知道?也好,不必我费力解释,我这也是几月前受伤流血才发现的。”

“这是甚么秘法?看你的样子,该是增长了不少气力。”

“此乃我王族的血脉传继,在秘典中查到记载,曾有两人也如我这般,始祖子契与高祖大汤王,我很可能是第三人,如今骨力堪比铜骨小成,近五丈的反震之力该当承受得住了。”

他挥臂扭身,感受着体魄的增强,“莫要告之旁人,这是秘典中叮嘱之言,虽然我也不知有何必要。”

返回祭台,子受寻了根长绳索,来到背面,狠踏土地,疾升高跃,右手高伸,一把抓牢铜索下端。稳了身形,将绳索穿系铜环垂落,当先爬了上去。仲牟紧跟其后,也顺着绳索爬上台顶。

下方虽有巫士呼喝,但擅自登上祭台,是渎辱神灵之举,他们自然不敢。

子受望着不断审视祭台边缘的同伴,好奇道:“你可是看出了甚么端倪,不要白费了我这等秘法,其实秘法用后总不那么爽利。”

仲牟神色凝重,“不出所料,石像正是被人从此处大力推下的。”

“当然是从此……甚么?真有人推石像?”

仲牟指着边缘磕损与台面的磨痕,“可以肯定,石像离台边丈余,明显有被推动的磨痕,还有翻砸下去的磕损。”

“会不会有人在此炼功,不小心……”

“这么重的石像可不是随手就能打翻的!”

子受破去心中侥幸,“看来真的是刺杀!冲你还是冲我来的?”

“还不知道,对了阿受,你不在内城,来外郭干甚么?”仲牟疑惑。

“祭祀我娘亲啊?”子受理所当然道。

“姒姨!”

“听晴姒说你见过我娘亲,她死前是不是和你在一……”子受抓了他的手臂,话还没问完,骤然痛吟一声,涨起的筋肉渐渐瘦了下去。

“我这巫血秘法能持续的时候并不久?”子受讪讪道。

“很厉害了,毕竟强了那么多,绝不是寻常巫武可比,危机紧要关头,可以保命甚至绝杀。这样的秘法,有些体魄之限也是必然!”

“阿牟,你相信我娘亲是神罚而死吗?”

“我虽不知道甚么是神罚,但我相信,姒姨绝非死于天雷!”

“你保证?”子受有些激动地按住他的双肩。

“你听没听说杀害子峰的真凶是怎么死的?”

“晴姒说过,是自焚而死。”

“不错,当时巫士们都在喊‘神罚’,我虽不明火从何生,但有一点明白,神灵真要惩罚真凶,为何要等我将真情说清,莫非神还不知善恶,要我来明辨?”

“对啊!你说的对!自焚神罚有内情,那娘亲之天雷神罚呢,会不会也有内情?该也有内情,对不对?”子受双眼湿润微红。

“不知道,若有机会,我会查,姒姨的死,不会就这么算了!”他在心中还补了一句,还有周老伯的死!

“阿牟~”子受一时哽咽。

两人沉默良久,仲牟突发奇想,“阿受,说起祭拜姒姨,你为甚么来此,却不去宗庙?”

“你以为宗庙和祭场是那般好进的,刚刚你不是看到了,祭场非神教巫士不能轻进,才修了这祭台,为氏族平民所用。至于宗庙王陵,本来是去的,但子峰的事后,便是我也不能进入了,不然何至来此处!”子受此时也稍稍平复,闻言反而有些愤愤难平。

倒是仲牟隐隐想到甚么,“你先前都是去王陵祭拜的姒姨?”

“嗯,每一旬娘亲的祭日丙日,我便会趁宿夜,潜入王陵祭拜一番。”

仲牟心中暗数,赫然发现子峰正是死在乙丙日相交之夜,神色一紧道:“莫非你每次祭拜,都会穿灰麻孝衣?”

“会穿啊!”子受脱口回道。

心中咯噔一声,他绕到子受身后,反复打量,“像,真像!你说会不会……”

他反复思量其中细处,那日他与子余怎么也想不出瘦巫士究竟为何故而受雇刺杀子峰,倘若原本要刺杀的是阿受呢?两人穿着一样的孝衣,体形相若,同一夜去王陵祭拜!

“莫非是真凶杀错了人?那子峰就太可怜了……”

“若真如此,暗中雇凶的人会不会就是巫冥?想想那日巫冥的种种言语举动,怎么看都有些可疑。”

点点滴滴在脑海中回想,回想愈多愈见怀疑。

“借筹备分派,将下属集中在血室,安排真凶巫士在祭宫边缘擦洗祭器,难道只是巧合?我不信甚么神罚,但为何真凶会被火焚,明明是被灭了口,以隐藏真情?”

“倘若真是巫冥主使,按大商的审决,本也归于他的职司,那还有必要灭口吗?”

“仔细想一想,若是换做子受这个大商祀子,便完全不同了,审决定是要在大王和朝室。这么想来,一身桐油,火焚,似乎便说得通了,怕是一早就谋策了灭口之举,只是没想到被自己误打误撞,揭破真相,刚好当场灭口。”

“怎么灭的呢,自焚?似乎巫冥曾按压那巫士的肩膀,会不会当时用了甚么不为人知的手段,绿火,与寻常火焰并不相同?”

“只是还有一个疑问不通,寻常兽骨,刺杀甲肉小成的子峰,一击必杀,绰绰有余,但换做甲肉巅峰的子受,怕就不能了。那巫士至多甲肉巅峰,也仅与子受修为相近,以兽骨刺杀,怎能确保一击必死?但一个巫士在王陵身带利剑,怕是一旦被人撞到,又很难说清。”

一时间,他也想不清楚。

两人坐在祭台边缘,迎着偏西的日头,各自想着心事。

“阿牟,为甚么对那些卑贱的奴隶那般好,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宗贵子弟,那些奴隶生来便是为我等劳作和牺牲所用,知不知道,你先前的神情就好像死了族人一般!”

俯瞰着祭台下步伐沉重的奴隶,听着脚下锁链拖在路面,花楞花楞刺耳的声响,仲牟忽而想起梦里那道温柔的声音。

他指了指祭台石缝中的一抹矮绿,幽幽叹道:“阿受,我知你看轻他们,觉得肮脏低贱,好似这些草芥。我等出身高贵,本不该与之为伍……但曾经有人对我说,人都是天地造物,生来本该一样的贵重……”

“你哀念姒姨,与那小丁哀痛大丁,又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子受嗫嚅道,却又不能理直气壮。

“我等肉身,都是父母十月怀胎所生,又究竟有何不同?若人人有机会修炼巫武,个个也能超凡脱俗……”

“在少学听了些兴衰的故事,多少曾经宗贵旺国已成过眼云烟,就说我戎胥的大宗鸟俗氏,有些投奔阿爷才得活命,但听说更多的被罚为贱奴,怕是早已累死或被杀死……”

“贵与贱既然在一线之间,又为何分得这般清楚?真正的贵重是甚么,有人说是巍峨群山,与天地争,护一方弱小,还是该恃强凌弱,显示自己高高在上?……”

子受想起自己先前行径,是护持弱小,还是恃强凌弱,摇摇头不去想它,嘴上坚定道:“自然是前者!”

仲牟继续凝视着石面,“你看那些赢弱草芥,却在那石缝中顽强挣扎,风吹不断,雨打更茂,为一丝日光雨露,拼了命地顶去头上岩石,这是何等顽强,何等坚持!这几月来每每看到,便会让我动容……”

“或许来日,我等也会变成杂野之草,为人摒弃甚至除而后快……”

“我希望自己能如眼前这些奴隶,也如这石缝中的草绿,再痛苦再挣扎,也会卑微地活下去……”

“我才不要卑微地活着,我宁愿死得轰轰烈烈,更有尊严些。”想起小丁,子受的心虽被狠狠撞动,却又在心底无法苟同阿牟之言。

两孩童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闲话着,甚至争执着,直至红红日轮,落映于白白祭台,拖出黑黑两道俊影。

黄昏时分,早有寻觅三王子的侍卫,闻得消息而寻来,两少年不得不依依惜别,约定明日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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