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殷在牢笼中见到了盖阿翼。

按照沈诚的说法，此人乃是纪磨水毒杀先司长郑克臧的幕后推手，罪孽深重，必须严惩！

盖阿翼带来的影响的确相当大，越汕部与林善部也都因他传播的谣言而对明人抱有敌意，以至于征服青丘的行动中，青丘营的勇士们仅在这两部爆发了战斗，也即是大角峰之战与阿柴渡之战。

昏暗的牢笼中，只披着一套粗糙麻衣的盖阿翼看起来瑟瑟发抖，毕竟现在已是农历十月，在扶桑也算得上是秋冬天寒之时，雨下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连绵，而白昼时间也越来越短。

郑克殷叹了口气，命人给盖阿翼稍稍清洗、打理一下，添上衣服，带到司邸正厅之中让他坐下，并要准备好红酒和一点便食。

稍想了想，他选择提供的是塔可玉米饼——鹰阳的墨西哥人已经可以稳定地每日制作玉米饼，并且因郑克殷爱吃，墨西哥人也会常常给他送来。

尤其是这些墨西哥人还掌握着可可辣酱的配方，这足以令玉米饼风味十足。添上肉食与蔬菜，基本就足够身体所需营养。

当然前些天郑克殷和张万祺计算过，这个冬天鹰阳的食物是有点吃紧的，以至于造船厂得大量制造舢板并交给番民去出海捕鱼，以尽可能地补上缺口，使他们不用太饿。

毕竟山木商的番民行商可是给番人传播过“明人治下永不乏食”的谶言，结果来到鹰阳的番人还得抠抠搜搜地掰着指头数着来吃，必会大呼上当。

当然他们既是上了贼船也别想跑了。

不管怎样，盖阿翼见吏员进入牢笼要把他拉走，惊得如同兔子一般。

郑克殷则先回到殖民司邸，等待小吏们的布置以及盖阿翼的到来——不出多时，酒食和人便也来了。

盖阿翼此时披散着毛糙的长发，作为囚服的麻衣之上添了一件河狸皮织成的皮草，看起来至少没那么哆嗦了，吏员押着他，把他摁在与郑克殷相对的棉席上，看起来跪坐之姿令其非常别扭。

郑克殷则又命小吏把一样东西给他——

盖阿翼接过的时候，长大了嘴巴，眼眶也已经盈满了水。

“明人的大酋长，这……”

郑克殷交给他的，是原本司兵从他那儿没收的由黑曜石制作的小型十字架，洪守信受司长委托帮忙做了打磨和清洗，这令一直有点闷闷不乐的洪守信也得到了少许感动。

毕竟这似乎证明了郑司长其实还是尊重他们基督徒的信仰的。

郑克殷用澳龙话说道：“这是你的东西，我知道上帝仁慈爱人，本不会有意害人，而我们明人因一系列变故，将一些重大的罪责放到你身上，这其实是不公平的。

“沈侍卫在佮君社时，已经审问过你一遍，并且知道将错误的观念强加在你身上的人，是那个基诺神父。”

因盖阿翼这位极为重要的当事人还活着，郑克殷和沈诚等人才能够得知那位基诺神父的全名乃是尤塞维奥•弗朗西斯科•基诺（Eusebio Frano），已是中年的年纪，并且长期活动在墨西哥西北的荒漠地区，其中的重点工课，乃是对索诺拉的“印第安人”开展传教。

盖阿翼到了基诺神父那儿，也得到一个西班牙语名字，唤作埃尔南•德•卡昆（Hernan de ），其中“卡昆”一词来自于他的氏族“佮君”的近似西语发音。

这种做法也是西班牙人的常态了，甚至是欧洲白人的常态——那便是给受洗的原住民起欧洲语言里的名字，在往后更严苛的时代，甚至连姓氏都得改成西语或英语中有的，使他们在名字上彻底成为西班牙人或盎萨人！

结果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卵用，即使名字上判断不了，但一旦得知他们是美洲原住民，这些虚伪、狡诈、残暴的白人照样欺压他们，歧视他们。

相比之下，扶桑殖民司对待番人名字的做法实在是好太多了：姓全部来自于他们所出氏族，而名则是他们原有名字在汉语里的音译与雅化。

尽管这样改出来的汉名已经很难一眼看出是汉是番，但毕竟与他们原先的番名有直接的关系，有些时候甚至读起来相差无几，这与西班牙人、盎萨人强迫原住民取弗朗西斯科、约翰、威廉之类与原住民完全无关的名字有着天壤之别。

洪守信在了解这些以后，也认为明人的用心以及对番人文化的尊重令人不可思议。

然而郑克殷这么说，早已陷入悲伤的盖阿翼却眉头大皱，“不……大酋长，基诺神父是好人，他是那么虔诚与善良。”

看起来，盖阿翼是真的很喜欢基诺神父，一定是认为基诺神父拯救了他这样的迷途羔羊。

“那么他为什么要和你说，我们中国人都是魔鬼?”郑克殷直球问道。

盖阿翼一时有些支吾，“呃……我没有问过原因。”

大多数普通人都是这样，只管囫囵吞枣记住个把结论，却从不思考这些结论究竟从何而来，堪称“学而不思则惘”。

“现在你已经来到了中国人的地盘上，就你所看到的来说，我们中国人，是魔鬼或者‘归来的死神’吗？”郑克殷继续问道。

看得出来，尽管是如此简单的问题，盖阿翼的小脑瓜却要炸了。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都遵行偶像崇拜，是愚昧可恶的异教徒……”

尽管这话语很重，盖阿翼的声音语气却弱弱的，一副不敢与中国人大酋长辩驳的模样。

也难怪佮君社的巫公们与其辩经之时，他根本没法说服他们世上存在一个全知、全能、全善的唯一的神，以至于巫公们认为带来谣言的神是古狼神而非爷火华……

能够耐心地与盖阿翼探讨的，恐怕也仅有纪虎巫一人。这对于盖阿翼来说是非常幸运的，但从后果去看，对于明人而言却极为不幸。

但郑克殷相信基诺神父乐见这样的结果——基诺认定中国人是愚昧可恶的异教徒，也可能因此会阻碍他的传教殖民之路，能够通过自己的影响间接杀掉中国人的领袖，基诺必会欣喜若狂，连连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