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殷知道,这种耸人听闻的预言绝非他自己瞎编来吓唬番人的,在原世界线,西班牙与盎萨人先后在美洲大陆犯下累累恶行,导致原住民社会被摧毁与人口崩溃。
而他所掌管的大明扶桑殖民司无论是出于感性还是理性,贯彻收服与同化番人的政策都是对汉番各族最为有利的,如果这一时代尚未被屠杀与驱逐的各族原住民能够簇拥在汉人的周围,团结起来,便可避免灭世之灾。
因郑克殷这夜宣讲的神话与启示太有效果,接下来几日里他甚至听说圭谷内外流传起了汉语版本的这套神话,尤其是那则预言更是被一些人用作明人统治番人的合法理由。
就连蔡添也听说了这一点,郑克殷邀请对方到府上作客宴饮之时,蔡添便是提到,他没想到番人的神话原来与汉人的是同出一源,而汉人统治番人果然是天经地义。
郑府正厅之中,郑克殷大笑起来。“没想到蔡大人也听说了。不过,在你个人看来,这种观点是否有理呢?”
蔡添谦逊地答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对这些经伦实在是缺乏了解,便也不好置评。不过我倒是发现郑司长似乎对西班牙人和英吉利人极为警惕。”
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一点,郑克殷只可惜发现者出于自己的政敌派别。
“就像我们在台湾时与荷兰红夷的关系那样,现在我们在扶桑,与西班牙人便是相款的容易打交道、起冲突的关系。
“更为可怕的是,西班牙人殖民的墨西哥离我们扶桑并不遥远,一旦西班牙人的总督有意提兵来伐,我们扶桑难以阻挡。
“蔡大人既是行伍出身,是否也认同我这样的判断呢?”
蔡添微微点头,仍以他那标志性的磁实声线答道:“依在下愚见,西班牙红夷到底有没有威胁,需要对我们扶桑辖地与墨西哥之间的山川地貌加以考察,看看他们是否能够轻易地发起远征。
“诚然,我们扶桑人丁稀薄,如果与西班牙人两军对垒,必无优势,但若是利用好地形,却绝非没有一战之力。
“就如宋元时阵的钓鱼城那样,蒙古鞑子纵然短暂地篡取天下,却仍然拿那一座孤城没有任何办法。”
蔡添的这一判断,郑克殷认为是相当到位的,他也佩服对方那作为军人的敏锐。地形很大程度上可以弥补人口与兵力上的巨大劣势,若能利用好,甚至能上演奇迹。
如果蔡添不是冯、刘奸党的手下,他倒是很希望能将对方招入麾下。
送走蔡添之后不久,郑克殷便通过另一个人知道那夜宣讲的影响力仍在持续地起着作用。
这一回来的,乃是他从鹰阳带回来的吕宋混血儿洪守信。他是在殖民司邸之内听到小吏声称洪守信求见。
洪守信乃是他的客人,他也有义务好好地接待对方,为表诚意他更是直接将对方请到书房来并安排了座席和酒食。
洪守信一坐下之后,也不拘小节,开门见山地说道:“郑大人,我听闻你在番人面前侮辱我们天主教徒,我想知道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郑克殷微笑地反问道:“阁下听到的说法是怎样的?”
洪守信呃了一下,捋着胡子说道:“你说英吉利人和西班牙人如凶狠的野兽,又愚昧地崇拜十字架。”
如果洪守信能听懂澳龙话,那么可能那天晚上他就会当场发难了;而现在的洪守信恐怕也在后悔代表拉米雷斯与郑克殷建立友好交往的关系。
这自然是一个麻烦,也是郑克殷知道自己必须要面对的——生意伙伴有不同的宗教信仰是非常寻常的事。
“那么,你是英吉利人或西班牙人吗?”他找出了一个角度来再度反问对方。
洪守信似乎没有料到郑克殷会这么回应,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皱着眉说“不是”。
“那么,你知道从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世界以来,西班牙人导致了多少印第安人的死亡吗?”
“……不知。”
洪守信倒还是很诚实的。
作为美洲原住民研究专家,郑克殷反倒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给对手介绍。
“西班牙岛,原住民泰诺人原本称为基斯凯亚岛或者海地岛,在哥伦布发现的时阵有一百万口人,现在泰诺人已经一个不剩,古巴也同样如此。
“墨西哥,或者说新西班牙殖民领在大陆的部分,在埃尔南•科尔特斯发起征服以前,有多达两千五百万口人,而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新西班牙仅有两百多万人。
“这几百几千万口人是如何消失的,西班牙人都很清楚,甚至以此为傲,他们骄傲的理由,便正是他们作为天主的虔诚信徒,杀灭了所有不信天主的异教徒。
“你有着中国人的血统而没有流有一滴白人的血,如果西班牙以杀灭异教徒为由,发起类似满清入关那样屠杀数千万人的战争,你又如何观之?”
这番话,将洪守信整得哑口无言,半晌也只是叹了口气。
“没想到郑司长这么清楚西班牙的事。这些事情,的确我都不太知道。
“但是这样的话,只能说西班牙人违背上帝的教诲,所有犯过罪的人都是要下地狱的,而广大真正虔诚的天主信徒则会得到基督我主的救赎。”
郑克殷没有反驳对方,而是顺着对方的话来说:“没错,真正的虔诚信徒,绝不会做那种足以下地狱的事。
“天主教徒当中,也有像你这样的善人,还有去拉普拉塔深处教化瓜拉尼番人的耶稣会同样如此。”
洪守信抬起双眼,眼眸中有了光,“所以说,司长你是支持天主教的吗?”
郑克殷点了点头,“我支持一切追求真、善、美的人。”
这种打太极的话,实际上是不能得到狂热天主教徒的认同的——他们对异教徒有着极大的仇恨,尤其是经历过数百年收复失地运动的西班牙人更是因此魔怔至极,虔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虔诚。
在洪守信继续发言以前,郑克殷说道:
“只要你反对自认为虔诚而宣称异教徒必须屠杀的那些人,那么我们便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