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事情却没有结束,王元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父亲:事实确凿,他将情况写成了实名举报信,要求组织从严处理。
父亲在吴玉的死亡和王元的逼迫两重压力下,心力交瘁,几乎想跟随吴玉一道一死了之。
阿奶是自杀的,吴玉是自杀的,这是一种召唤,还是一种宿命?花花被这无法理解的宿命吓住了,自己从此将孤独地活在世界上,必须面对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这黑洞里有挣扎在其中的活着和死去的亲人们,他们盯着她,发出令人恐惧的悲鸣。
我不信命。花花坚定地说,并毫不畏惧地对王元说,你敢不敢向菩萨赌咒,你敢不敢在菩萨面前把事实说出来?
面对菩萨,再胆大妄为的古锦人也有所敬畏,王元退缩了,如今的花花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见到他就会惊慌失措逃跑的花花了。
母亲没有要求父亲解释什么,失魂落魄的父亲已经很痛苦了,这段时间,不苟言笑、魂不守舍。他对组织虽然说清楚了,也能得到理解和谅解,虽不太理智,没能采取更为妥当的办法。可是面对一个疯子,一个用情至深的疯子,什么才是最妥当的方法呢?这是一个悖论,没有人能完全明白。
波儿,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哪怕是只拿一小把,都要拿到达拉村,埋在吴玉的坟边。父亲红着眼,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因为我欠她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也没有机会还。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安排姐姐呢?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信任我,他知道只有我能理解他,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共同的秘密,我是他的同谋。
但吴玉的死让花花一直无法释怀,她痛哭着自责道:都是因为我,阿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的罪孽深重!
此刻,我的灵魂受到了暴风雨般的洗礼,就在我还是个懵懂小子的时期,花花已经经历了我所不知的可怕的事情,承受过的痛苦是我不可想象的。王元曾经在山上几次三番调戏花花,为了保护花花,无奈之下,吴玉把花花送到我家,同意嫁给王元,从此陷入一场噩梦。
花花开始一个人悄悄地躲起来,家对面的计经委大楼楼顶就是花花最喜欢去的地方。一天,花花又不见了,我照例去楼顶找她,我发现女儿墙上用石子刻了几个图形,那就是和我在达拉村斯登洞看到的壁画很类似,旁边还有一个英语单词:go!这显然是花花留下的痕迹,不知道她在这里呆了多久,想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决定?
一家人马上到处寻找,听到森工局门口的小卖部的人说,花花搭拉木头的货车走了,据说是想到成都去见世面。
出走成了花花唯一可以自己做的决定。
父亲得知消息,立即收拾东西,装了一个大大的行李袋,里面有铺盖卷和一个小帐篷。那个行李袋还是父亲在部队上用过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动过。父亲的自行车后座旁边还专门焊接了两个像邮递员骑的自行车那种架子,用处可大了,今天这样的准备,一定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父亲叫母亲炕了十几个锅盔,准备了一瓶豆瓣酱,这就是父亲路上的干粮。临走,父亲把公安制服脱下来,换上了便装。
整整十天,我和母亲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却等回来一个更加糟糕的结果——
父亲被警车押了回来,被投入了自己管理的看守所。我和母亲被通知去给父亲拿换洗的衣物才知道。
匆匆一面,让我惊骇不已。这哪里是我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乞丐:身上的衣服几乎就是从泥泞里滚了一圈出来,而且还有好几处撕破了,胡子从耳鬓到下巴已经串了起来,脸上还有几道瘀青。
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我那曾经一尘不染腰身挺拔的父亲变成如此模样?看守所的干警曾经都是父亲的手下,悄悄给我们讲述了父亲这几天的经历。
父亲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被熟悉的拉木头的司机搭上,到了成都,问了其他司机,才知道花花前天在路上就下车了。父亲马上骑自行车向回去的方向,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找到在路边瑟瑟发抖的花花。
路上,那个拉木头的货车司机装作修车,故意掉队,待车队走远了过后,便对花花欲行不轨,而且将花花的衣服都撕破了。花花拼死抵抗,司机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刚烈的女子,害怕出事,便将花花轰下了车。
花花再也不敢招手搭便车了,那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路上只有拉木头的车子从身边飞驶而过,那是什么路啊,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那些拉木头的大货车卷起的浓重的灰尘,久久不散。当路上的行人从灰尘里穿出来时,满头的尘土,呛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眼前的花花已经从一个在古锦县城跳健美操的时髦女孩子,突然变成了满面灰尘衣衫褴褛的人,来往的车看到这样一个人,还以为是女疯子。
车上的遭遇,让花花变得异常敏感和胆小,使她对所有接触的人都产生恐惧了,一见到人就躲到路边的林子里去了。如果父亲再晚点找到花花,可能花花会被饿死或者被野兽袭击,那是想都不敢想的结果。
父亲在花花面前就再没有提及有关吴玉的话题了,再也没有埋怨过花花一句,他清楚花花内心的迷茫和忧伤,已经不是用亲情能弥补的了,只能用亲情去守护。父亲出发前就已经放下了心里所有的埋怨,用充分的心理准备和物资准备,如果来晚了,真的不敢保证会出什么事情。父亲打定主意用自行车搭花花到贤平市去休整两天再搭班车回家。
将近两天的时间,父亲搭着花花就这样默默地行进在这条路上。父亲是花花的后勤保障,每天,父亲给花花烧茶、做饭。锅盔吃完了,父亲便去路过的村镇去买点东西补充。每天晚上,花花一个人睡在小帐篷里。父亲便裹着军大衣守护在帐篷前打盹。道路泥泞和坡度很陡的地方,父亲一边推着自行车走,一边给花花讲点故事,逗她笑笑,缓解一下她的疲劳。
花花说:我有时觉得自己有些很不可思议的念头,我知道你和阿妈的关系,我是你真的女儿吗?
父亲说:花儿永远都是阿爸的女儿。
花花说:阿爸,你会这样一直陪着我吗?
父亲说:现在你需要我陪,我就陪着你,等你翅膀长硬了,我就该放手了。
当一栋栋大楼出现在眼前,贤平市到了,这是花花第一次到人们口中繁华的地区首府贤平市来,满是好奇和兴奋。
可意料不到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为庆祝贤平市木业工业园区的成立,市里准备举行盛大的开工仪式,隆重得很,仪式上有各种歌舞表演,还要请明星来唱歌。
因为大老板王均回来了。一个卖水果的大娘兴奋地告诉花花和父亲。王均是从加拿大回来的,是归国华侨,是市里专门招商引资请回来的大老板。
大大小小旅馆里挤满了人,都是周围县份来的人。花花遇到一个小学同学王莉,两人兴奋得拥抱着跳起来。王莉这次是和父母一起来的。花花和王莉去玩了,这是自吴玉去世后,花花的心情第一次有这么好。
王莉的父亲王明便邀请父亲一起到河边喝酒。
王明说:你知道王均是谁吗?
父亲摇摇头,疑惑地望着王明。
王明猛地灌了一口酒,说:就是达拉村那个王均啊。
父亲愣住了,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王均是地主的大儿子,王元的堂哥,曾经和国民党残余势力搅在一起,被父亲活捉了。剿匪战斗结束后,部队本着宽大为怀的政策将其释放。后来王均和其父亲竟然辗转逃到了台湾,然后又到了英国定居。
人家现在又是红人了,看来人的命该如此。王明说,可我实在搞不懂,难道天又要变了?王明曾经是王均的下人,手臂上还有一个刀疤,是王均和王元打赌偷偷地在他背后拿他练飞刀留下的伤疤。
父亲猛地喝了一大口酒,指着古锦河对王明说:古锦河河水永远向前,没有后退的道理。
王明叹口气摇摇头。
父亲心里乱糟糟的,几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