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工的发展,为内地建设提供了大量的木材,同时,古锦县也逐渐发展起来了,从一个镇变成了一个县。森工参与了大量地方的建设,凡是道路、桥梁等重要设施都是森工建设完毕移交给地方的,地方上也有大量的森工人员参与,先有森工,后有古锦县,这是不争的事实,森工带来了汽车、电灯和电影,把文明的种子播进了这块土地。父亲在121林场任派出所长,也顺便管理对面的达拉村的安全秩序,经常到达拉村巡逻。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是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的,我想阿爷应该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到死去的人呢?
因为你的慧根突出,开了天眼,让你成为能跟他们联系的人,正因如此,让你缠上无尽的烦恼。阿爷用面团捏了一些小人,念经后,喃喃道,土归土尘归尘,莫怨莫嗔,一切皆有定数,好好投胎转世,然后将这些小人放在了不同的方位。
这些面人有鸟啄了的,老鼠搬走了的,有狗吃了的……
我妈妈在门上挂了镜子,说是可以把不好的东西挡在门外,使妖魔鬼怪不敢靠近。我想起自家门头的镜子,121林场几乎家家都这样的。
去世了的亲人也会心寒的。爷爷说,如果人们心里有鬼,那么一切物体上都有鬼的影子了。
阿爷让我去河边捡块石头。我捡了一块白石头,平时可以用来摩擦生火的那种,扁形椭圆,凉沁温润摸起来很舒服。
你喜欢这块石头吗?阿爷问道。
我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呢?阿爷追问道。
它在河边的石子堆里是那么的别致。我认真地说,我一眼就看上了它,马上就捡了回来。
嗯,这石头在河边,被古锦河水浸润了千万年,是有灵性之物,就是在期待有朝一日被有缘人拾到,那就是结缘了。毫无疑问,这个有缘人就是你。
阿爷在白石头上抹了点油,对着石头念念有词,郑重地交给米亮: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潜藏着感应万物的能力。你的慧根也是你的烦恼之源。你永远都要把这块石头留在身边,它不是黄金,也不是宝石,但它是你的护身圣物,我已经给它加持了。
我跟着阿爷忙了一阵,虽然不太懂,却仿佛觉得自己心里的郁结一点一点的抛却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
阿爷告诫我:善恶有报,这才是根本。人有欲望,就有痛苦。
唉,如果,我出身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就好了。
人不能选择出身,那是一种命运,我们在这里相识,那就是一种缘分,但是人必须善良,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着满山的经幡问道:经幡五颜六色起什么作用呢?
五色经幡,蓝色代表蓝天,白色代表白云,红色代表火焰,绿色代表河流,黄色代表土地,五种颜色由上至下依次排开。其悬挂主要用来祈求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阿爷颔首道,风吹经幡,祈祷连年。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有的习俗,我们的信仰来自天地,万物有灵,有敬有畏,我们以敬奉寺庙敬奉神灵,获得对此生罪孽的宽恕和为来生的轮回积累善行。爷爷完全沉浸在自言自语之中。人的一生,绝不是短短的几十年,而是一个绵延不绝的历史,有往生也有来世,但这都是我,所以,生死于我们而言很淡,绝没有常人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根本向着来生向着永世轮回而活。
在我的印象中,菩萨应该都是那种微眯双眼、慈眉善目的样子,如果他们真的有什么奇迹,那也是给有缘人准备的。
我和花花成了阿爷的小跟班,到山野林间学习认识一些可以入药的植物,独一味、雪莲、绿绒蒿、岩白菜、秦艽、菠萝花、鸡蛋参和手掌参,那些经常在眼前出现,却没人认识的植物,都是神奇的药材。
当然还必须认识一些有毒的植物,比如狼毒花,着花苞的时候,是红色,开的花,却是雪白的,花朵小而娇艳,它的汁液含毒。还有铁棒七,夏季开花,淡紫色的喇叭形花朵,它的根部像人参一般的块茎有剧毒。但是,有大毒的植物,也有非常高的药用价值,比如狼毒,治癞疮、治虫病、结核等,铁棒七,治风湿性关节炎和跌打损伤有特效,一般用来泡药酒,外搽之用。
这些都是在学校里不可能学到的知识,更是我心中隐秘的快乐之源。
吃完饭,吴玉让花花带我去摘野果玩。一会儿,我们算是熟悉了,花花忍不住了悄悄给我说:阿奶是自杀的。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阿爷喝醉后打了阿奶,阿奶想不通就跳崖了。花花说,酒不是好东西,为什么男人都喜欢?
我连忙表态说:我不会喝酒的。
花花说:那是因为你还小,长大了,酒就成了男人的朋友了。
我无法想象我长大后的样子,但酒的味道的确不好,我相信自己不会喝酒,也许不想成为嗜酒如命的男人而让花花失望吧。
花花又说:我爸爸可能是石基。
石基这个名字突然让我吃惊了,我问道:被判刑的那个石基?
花花说。就是,他对我很好的,每次从牧场下来,都会给我们带很多的东西,经常带我们玩,我家的房子基本上就是他和邻居们帮忙慢慢盖起来的,现在算是勉强盖完了。如果不是进了监狱,应该会和我妈妈结婚了。
我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间那种奇妙的关系,那是一种叫做缘分的东西。无论遇见谁,都是生命中该出现的人,那就是一种叫缘分的东西,绝非偶然。
你的脑袋好大。花花说。
脑袋大只是一个方面,我的耳朵还可以动,头皮也可以动,还可以不张嘴就唱歌,用脑腔共鸣,在耳腔发出声音。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这个现象,医生说是因为小时候病多输液导致的,可能发育不全。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是一种特异功能。但我向别人展示的时候,有人认为我是特异功能,有人认为我是怪物。
我在用耳朵唱歌的时候,花花的耳朵和我的耳朵贴在一起听,我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她也跟着轻轻地唱。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晨的阳光和露水,纯粹、干净。
然后,我用耳朵把花花的耳朵夹住了,把她吓了一跳。我向花花一一展示了我的“特异功能”。看着我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特异功能,无异于欣赏一场滑稽的系列表演,花花惊奇中又笑得直不起腰。
花花说她也有个特异功能,但是妈妈说的不能跟任何人表演。我再三追问她也不说,只有作罢。
田野里,一群人已经开始丈量土地了,花花说:我们可以分到六亩四分地。
六亩四分是多大?我问。
我也不知道。花花笑起来,乡上的干部说,就是我家房屋背后到我们摘果子这里这么大。
那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正值拔节期的玉米,每一支茎干都很精神。我们所在的山边是一大片羊角花和眼睛泡树。一只漂亮的白马鸡咕咕地叫着,不慌不忙地在树下穿过。
我好喜欢这里。我由衷地说。
花花说:是啊,达拉沟里面的风景可好了,有一连串的海子,像一串珍珠,里面有好多鱼儿游来游去。岸边有很多的树木倒映在水面,四季的颜色不同,漂亮极了!可惜,现在已经快被你们森工砍树破坏了。
我说:建屋造桥都要木头啊,这是国家需要。
花花说:为什么一定要砍达拉沟的木头呢?
我说:不只是古锦县达拉沟才有林场,听爸爸说,贤平市各县至少有十万人在砍木头。
花花沉默了,这不是我们讨论和解决得了的问题,如果不是砍木头,我们也无缘相识。
我躺在地上,嘴里嚼着狗尾巴草茎,手里还有一大把,天是纯净的蓝色。我的心底里却对身下的泥土突然产生了一丝的期待,我觉得我好像也和这些狗尾巴草一起成长,听得见它们萌芽、拔节的声音,听得见它们喃喃私语和随风摇曳的声音,然后,我的背开始有一丝痒酥酥的感觉。
是不是我的背上开始伸出根须,扎根在这土地上?
你也喜欢吃草啊?花花非常吃惊,我以为你们林场的孩子不会吃草哦。
我从小就喜欢吃草,还喜欢跟狗一起玩。我把跟虎虎的故事讲给花花听。花花非常惊奇。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喜好,只有尝到了味道,才知道羊和牛为什么喜欢吃草?曾经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才有的爱好,结果发现另一个人也有,不吝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双胞胎兄弟那般惊喜。
我的背更痒了,我一摸,天啦,是蚂蚁,很多的蚂蚁,我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衣服。到最后,干脆把衣服脱了下来,使劲地在树干上摔打才勉强把蚂蚁弄干净。我狼狈的样子逗得花花咯咯咯地笑。
你是我的第一个林场里的朋友,欢迎你来玩。花花的眼睛亮亮的,然后指着山腰继续说,你看山上有一个洞,那里面有好多的壁画,很好看的。
走吧,去看看。我跃跃欲试。我记得那个洞,山上一起风,便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那次和赵三路过愣没敢进去。
看到屋走得哭,还要上山,以后有时间再去。花花说。
你们不会偷小孩吧。我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是我在花花面前的最后一个疑虑,压在心底,不吐不快。这显然代表了121林场人们的共识,大人吓唬孩子都是这样说的:本地人来了会抓住小孩就塞进皮袍里偷走,还要吃孩子肉,制成肉干。
这句话被花花笑了多年,也让我从小接受的一些观念开始动摇了。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森工和地方是两个相对封闭的社会系统,交流实在太少太少了,像父亲这种能有机会接触两边的人不多。有不少的森工人在高原林区生活了几十年,不认识一个当地人,更谈不上了解。环境决定人的发展,这不是我想不想应不应该的问题。如果父亲只是一个普通青山工人,也许他和我都将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