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琴州。
映着落日霞光的海面上,一身青袍的少衍凌虚步空,遥望着漂浮在半空的绚烂海岛,冰冷的海浪携着低沉的叹息遍了东海每个角落。
琴州安静祥和,瑶光安危无虞,是他们几人期盼已久的事。只不过他不曾想到,他出了血海之后听到的便是上渊道君重临三界的消息。更未曾想到,道君的一道御旨便在天地众生面前宣布了漓星死刑。
如今功德丰碑彻底消散在了世间,亿万生灵的记忆命理便再也没有了归处。道君既然已经回归三界,必定会想尽办法重炼功德丰碑。只不过漓星本源已散,纵使她今日违背昔日所言,擅自离开洪崖之境,却也罪不至死,只是道君又为何非要将她置于死地?
用功德丰碑为他人赋灵,虽是逆天之举,但漓星自散本源,又将自己放逐洪崖之境百年,便已是为昔日过错受到了惩罚。如今要强取漓星性命,即便是道君也站不住理,可此刻……若是漓星自己轻生又当如何?
少衍叹了口气。恐怕,她自己也明白,那人但凡还有一点过去的影子,根本不会颁下那样的旨意!
“少衍,你怎会在此地?”
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少衍眉睫一颤,兀然转过头,清浅的笑容在嘴角浮了起来。
“青歌,你瘦了!”
“你不问世事百年,自是得了个好闲情。”青歌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少衍,抬手揉了揉额头,“近来事情颇多,竟忘记今日是你出血海之日,未能赶去接你,实在抱歉。”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少衍摆了摆手,看向青歌道,“我刚出妖界不久便见到了道君御旨,这才来了东海。你这时赶过来,可是去见漓星?”
“不错。”青歌眉眼一横,沉声道,“纵使漓星有错,但这百年她已得了她应有的惩罚,他凭什么再拿走她的本源。”
见她面色冰冷,少衍微微一怔,摇头道:“青歌,如若他不是道君,这一切说不得便有转机。只是道君比不得其他人,有些事,我们虽然有心但却也无能为力。”
“他是道君又如何?你我皆知瑶光为人,漓星为瑶光赋灵又有何错?”青歌抬眼望着半空的海岛,面色铁青:“他既是太古至尊,难不成三界万灵没有记忆命理,天地明日便会毁灭?”
少衍嘴角浮起一抹苦笑,“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思虑问题,说不得还真能找到两全之法。可是青歌,我们终究无法肆意而为。道君此举虽是无理,却也不得不说这是理智的选择。”
青歌听了这话,眉间的冷峭不自觉的缓和了几许,只哼了一声,并没有接话。
“他既能为一夕求情,又能将小离留在琴州细心教导,可见他倒也不是什么冷漠无情之人。他身为道君,自是不会枉顾三界众生安危,如今他颁下御旨,终归还是为了三界。”
“为了三界?那漓星怎么办?何人思虑过她?”
青歌言辞咄咄的反问了几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走到今日,那个人早就不是在北荒与你我并肩而战的人,也不再是那个风采依依的青年,他……终归是不在了。少衍,你有没有想过,以漓星的性子,一旦她放弃了自己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无论上渊做了什么,只要漓星不放弃就还有转机,可若是……她还需要时间!”青歌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摇了摇头便径自向琴州飞了过去。
少衍转过身,抬头望向半空中灵气浓郁的海岛,神情复杂。
他知道,若非当年妖皇执意起兵仙界,瑶光也不会入九幽联合魔族致使元神消散。漓星便也不用强行以功德丰碑为瑶光赋灵,今日也不会弄成这般局面。
短短数月时间却好似已过了千年。漓星盗下三宝是真,道君因着功德丰碑回归三界亦是真,可也是道君将漓星逼入了死地。
而漓星一旦生了轻生的念头……
一盘棋局,一子错,满盘皆乱……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
浅浅的叹息声缓缓飘散在空气中,少衍看着远去的红衣女子,揉了揉眉角,跟着朝琴州飞去。
琴州之中。
“三日之后,道君便会重铸功德丰碑。师娘还准备留在琴州吗?”
“小离,他既已将你收归门下,你便该改口称他为‘师尊’了!”面色微白的漓星倚在半人环抱的樱花树下,扬眉看着不远处面容肃朗的白衣少年,轻笑道。
“还没有行过拜师之礼,这一声‘师尊’有些早了。”
漓星神情微怔,看了他一眼:“道君乃是太古至尊,做他的弟子,只要勤加修炼必然是可得道的,你该好生珍惜才是。”
“师父未曾将我逐出门墙,我便还是天问阁的弟子。至于能否得道……”小离抬眼,漆黑的瞳仁里印着面前单纯的颜色,“师娘认为……得道重要吗?”
得成天道又怎比得了心中所执得到了成全!漓星笑了笑,站起身走到竹凳边坐了下来。
“当年南安村那个小少年,如今也变得像我们这些成人一样了。”
“可师娘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小离抬步靠近了几分,眼底多了一些黯然:“在琴州的这两个月,有时候我明明感觉师父还在身边,可有时候又觉得那个人……我始终分辨不清。”
望着茶杯的目光里泛起一丝波动,她眯着眼,突然勾唇笑了起来:“他沉睡在你师父体内,那些记忆自然也有,身上有几分你师父的影子便也不奇怪了。”
“可是我知道,如果今日坐在这里的是师父,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来解开这死局,而不是像师娘一样轻易放弃。便是小离遇到这般局面,也绝不会束手待伏。”
轻易放弃?可是死撑着又有什么用,她只是一只小妖,有太多的事是她掌握不了也做不到的。
化为虚无,和他守着同一片空间,又有什么不好!
“你这般说,可是觉着我与你那师父还是有些不一样?”
掩下眼底生出的情绪,漓星看着皱眉的小离,站起身‘啧啧’了两声,“想不到你这心性也随了你那师父。只不过,你俩师徒自是个百折不挠的主,我可疲懒得紧。”
瞧着漓星还有心情说笑,小离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即便是为了师父,师娘也不愿意离开琴州吗?”
“小离,我累了,不想再动了。”
漓星转身,目光扫过雅致的木屋、浩荡的银链、岚岚的仙雾和那一片锦绣的山泽,琴州还是她百年前初见时的模样,依然是三界少有的仙山福地,可在这幻美的景色之下却是一片彻骨的寒冷。
漓星看着,突然生出了些许疲惫来:“这些年,你拜了一个不称职的师父,未能好好指导你修行,是他的遗憾。可是小离,你福缘深厚,日后定要好好修炼,万莫要辜负了你父亲、你师父和你自己。”
小离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知道漓星一直念着自家师父。如今物是人非,这个世间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事物是值得她留恋的!
只是相识百年,一世的亲人缘分,当即眼眶便有些红,挺直了背恭声道:“师娘,我会一直留在琴州,等你和师父回来。”
“万事莫要强求。小离……好生做道君的弟子。”
小离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行至院口,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看着漓星单薄的背影,唤道:“师娘。”
漓星“嗯”了一声,没有转身。
“当年父亲过世时师父曾经问过我……‘选择修仙就会一直记得今日的痛苦,可会后悔?’”
漓星转过身,便见到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青年嘴角勾起,神情里是她曾见过的痛苦。
“那时候年少,并不懂师父语中深意。可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父亲离开时的那一幕,而那份痛苦也在心底燃烧了百年没有散去。”小离顿了顿,继续道:“虽然不后悔,可终日在梦魇里过活还是觉得难以承受。那之后我才明白,如果我不能放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生死轮转,本来就是一场奇迹,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与离开的人再重聚。”
他知道漓星在想些什么,虽然自道御颁下之后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她心里的痛苦也只有她最明白。
这个时候,唯一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小离说完,径自转身朝外走去,薄薄的阳光碎碎地洒在修长的身姿上,强大而坚韧。
漓星看着远去的人影,冰凉的泪滴突然从眼角溢了出来。
如果不能放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可是小离,你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太多的不可求!
“一个小娃娃看得都比你清楚,我们几人都在,无论什么事都难不住我们,你又何必选择这样一条路?”
明显没料到青歌会突然出现,漓星擦了擦面上的泪珠,转过身见少衍在侧,不由笑了起来:“青歌,你这张狂的性子若不改改,指不定就嫁不出去了。”
青歌哼了一声,把袖中的白色玉瓶扔了过去,面带薄怒:“少说这些没用的,先把这冰露服下去。有伤不治,洪崖境的苦你是没吃够不成?”
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瓶,漓星眼中染上了些许暖意,她的本源无虞,偏生青歌还能瞧出来她气息里的异常。
瞧了瞧一旁温润内敛的少衍,漓星站起身,转移了话题:“少衍,昔年蒙你成全之恩,我再此谢过了。”
“你别这样说,我们几个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遇到这样的事我怎能袖手旁观?”少衍眼帘微垂,掩在袖袍中的手缓缓握紧,“可是到最后……恨只恨我们没能让他回来。”
似是未曾听见少衍最后那句话,漓星微微一笑道:“听小离说,你被幽闭在血海百年,以你的性子在孤苦的血海待上百年,也真是苦了你了。”
少衍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轻吐出一口浊气:“那里凄冷孤冷倒也适合磨我的性子。漓星,这些年你在洪崖境过得可好?”
漓星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自青歌面上掠过,只点了点头,未曾出言。
瞧着她还是一副闲散的样子,青歌走上前冷声道:“漓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漓星怔了怔,神色淡淡:“什么怎么回事?青歌,你刚搬去玉盘山,怎么样,住得可还习惯?”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青歌冷冷地说了一句,可看着她的模样语调又不自觉的缓了缓:“漓星,你看看你的样子,就这样,你还要留在这里等死不成?”
漓星敛眉,看了那几间竹屋一眼,风轻云淡:“就是这样才会留在这里,这样的结果不是很好吗?”
一旁的少衍听得奇怪,不由蹙了蹙眉。
“生命气息近乎全无,漓星,你到底怎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