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众生最后的归宿。世间生灵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
身死道消者,魂归天外,永世不得新生。但凡命途较为顺当的生灵,便还有一线生机,九幽就是他们暂时的栖息之地。只是九幽如此数十万年,其所容纳的幽魂,早已突破自身所能承载的范畴。
牵一发而动全身!九幽如若失衡,天地也落不到安然结果。
故而,上渊道君以一人之力沟通阴阳,成就鬼域和冥界,造就了天地永久的平衡。
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道君此举自是天大的功德,却也促就了另一幅不堪的局面。
不计其数的幽魂恶鬼涌入人间三界,肆虐百余年。
彼时,三族战乱已逾百年,战火过处,白骨累累。
值此时,三族争斗百余年终得罢兵。三界生灵摒弃前嫌,连同道域神祇捕捉恶鬼幽魂,稳固冥鬼二界。
此后四百年,三族亦未再起刀兵。
妖界。
奢华的紫胜殿透着空荡荡的寂寥。微风拂过小院,隔着坠落的枯叶,青色的身影立在古树旁。
眸光落下,扇面上一行行苦涩的文字。
四百年了!不觉间,她竟在此处挨过了这么多的日夜。
身在此处,每一刻都是煎熬,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手指拂过扇面,女子眼眶有些泛红。
“少衍,我要出趟远门了。”
女子长呼了一口气:“你也是个坐不住的,游玩的心思虽重,却也只把妖界逛了个遍。你可不知道,凡间三界、四海列国,还尚有大把大把的美景轶事。如今,我便代你去瞧上一瞧,你看如何?”
叶落无声,就如同寂静了四百余年的紫胜殿一般。
“两族如今忙着复兴,妖族现下也有夏冂他们,倒也不碍事。若是再不动身,怕是又得被他们绊住了。”她嘟囔道,“也不知太初怎么回事,疏文都递上去十年了,也不见她给个回复。”
扇面缓缓合拢,低沉的叹息也跑了出来。
“活着,怎就这么难。”
她转过身朝外走去,却在听见传来的脚步声时骤然顿住。
她早已遣散殿中侍女,且已下严令,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处一步。为何……
思索间, 声音已越过横廊。
“你们两个怎么会搅在一处?”
一个身形粗犷的大汉,一个面目俊朗的青年,目光扫过二人,青歌拧了拧眉。
上渊亡故后,小离同他在三族之战中结识的数位好友重建了天问阁,门中弟子更是在幽魂肆掠三界之时大放异彩。至于炎火这几百年去了何处,她倒还真不知晓。
“半路撞见的呗。”炎火打了个哈哈,“好歹如今也是一界之主,不好生坐镇妖皇宫,躲在这里作甚,可让我们一通好找。”
“炎火神尊销声匿迹了几百年,连你主子魂归天外都不曾现身,怎么如今倒想起来看我这个故人了?”
“我们神族寿命悠长,有的是时间让我们得偿所愿。”炎火莫名其妙的回了一句,从袖袍了鼓捣了半天,掏出一个木盒递了过去,“打开看看吧。”
木盒入手甚是冰凉,点点熟悉的气泽,青歌只觉恍神。盒盖向上而启,只一眼,她便陡然怔住。
“想必那些年你同尊上怕是半夜做梦都在骂他吧。”炎火沉声道,“那日东海琴州炼道鼎之后,主人将这个盒子交给了伯颜,吩咐他去南海海眼孕养盒中人的妖丹。”
“那时仙族情势危及,但念及主人尚坐镇琴州,再加上此人毕竟对尊上有抚养之恩,伯颜倒是认认真真的在南海照看了数百年。他前些日子找到我,说是妖丹已成,便托我将这人带来交由你照看。”
抚养之恩?这世间能担起此言的,数来数去不过一人而已……
青歌抬眼,声音有些干涩:“玉曲……还活着?”
炎火挠挠后脑勺:“你如今这副样子,可完全不像当年我刚见你时的神态。”
当年东海琴州玉曲尽散本源救了漓星一命,想必魂归虚无之际被上渊保住了一丝生机。既怕她明个究竟,又可借海眼的灵力孕育妖丹,故此才让伯颜带去了南海深渊。
难怪她同太初寻至仙界,竟不见那个昔日弟子。
盒中碧绿的胎芽被厚重的仙力笼罩,以四海灵力孕养,玉曲醒来时便可褪去妖身,步入神境。
端着木盒,青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往日故友走的走、散的散,早已面目全非。越到后面,她越想念那些故人,想念那段纠葛的岁月。
“玉曲留在我这里倒是再合适不过,伯颜有心了。”青歌叹了口气,抬眼望向面前的青年,“你这小子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抓鬼都抓到妖界门口了,竟也不来看看我。”
“青姨这些年一直住在这里,也不出去走走,可是因为殿下?”
青歌转身坐下来,将木盒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道:“我住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安静,可不是因为某个混账。算了,都是些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也听不懂。”
小离伸手向袖袍摸去,却被一旁的炎火按住,只听他道:“你这也老大不小了,要不我去找找闻世那家伙,让他给你寻一段佳缘,你看如何?”
青歌眉毛一挑,怒道:“笑话,我堂堂古神,难道还要靠你牵线搭桥才能成就一段佳缘?”
炎火似是没听到青歌的咆哮,只轻飘飘道:“你这般煎熬自己,等过些日子那位妖族太子回来了,怕是都无颜来见你。”
青歌眉眼一怔,骤然起身望着炎火,扬声道:“你说什么?当年在焚夙原少衍他是炼化本源……”
“青姨,当年殿下确实是将本源炼化了,可也留下了一丝脆弱的神魂。或是星辰图妙用无穷,又或者……殿下执念太深,哪怕最后的一丝残魂永生永世被束缚于星辰图中,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也要留下来,等着哪一天回到青姨身边。”小离自袖袍拿出星辰图,眸光怅然,“青姨,你比师娘幸运。”
青歌呆呆的望着星辰图,方才的倨傲张扬消失不见。拳头在袖中松了又紧,却始终不敢伸手接过来,只一个劲的说着胡话:“炼化本源,不复生机,少衍四百年前就已经灰飞烟灭了。你们别想骗我,我才不信,我不信……”
“一夕师叔也是三百年前才察觉到殿下的神魂,只不过那时她已经失去了仙力,无法操控星辰图,只能用师娘留给她的本源来孕养这一丝残魂。昨天我去崇仙墟看望师叔,她才将这事告诉我。青姨,师叔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青歌拂了拂眼角,怔怔捧着星辰图道:“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过些日子,我会带太初去见她。”
“好了,总算还有个美满的结局。”炎火看着泛出神力的星辰图,笑道,“主人走了,这个世间也只有尊上的星辰之力能为他重塑神魂,待孕养个上百年,再请尊上为他塑个身躯,将两者完全融合便就好了。”
话到这里,炎火的声音忽然变得凝重:“青歌,我先在这里给你提个醒,他现在这幅模样虽然不堪,但好歹还记得你。若是身躯与神魂完全融和,他醒过来之后,就完全不记得你了。”
青歌盯着手中的星辰图,淡淡一笑:“没关系,我记得他就行。”
炎火怔了怔,见她总算有了生气,啧啧了两声:“走吧走吧,我们就别在这打扰人家小两口团聚了。”
青歌此时一心想着星辰图,哪还管他的挖苦。正准备摆手送客,却瞧见了小离眼底的寂然。
“炎火,那上渊呢,或许当初上渊也……”
炎火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转身径自朝外走去。
青歌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青年:“我准备去找你师娘,你也好几百年没有见她了,便随我一同去看看她吧。”
“青姨,其实我今日是来同你告别的。鬼域和冥界是师父用命换来的,我……今后我会一直守在那里。”小离弯腰执了一礼,旋即转身朝外走去,片刻后又停住了脚步。
青歌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往日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枯叶掉落在扬起的长发上,透着点点荒凉,似是凄清,却偏生坚韧莫名。
“青姨,我相信命运不会忘记那些还在等候的人。我也相信,有一天,师娘一定会带着师父回来。”
话音落定,青年消失在古树下,满院静谧。
青歌良久未言,唯轻叹一声。
这世间的事当真是诡异的紧。凡间生灵偶尔胡侃,常说自己眼前刚发生的事便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经历过,又说在某个愣神的间隙里,瞧见了已不可能再见的故人。
言之奇妙,却不知煎熬的岁月里,那份念头已烙在了魂魄里。情绪在年华里变得如山般沉重,却无人背弃,终于在片刻的光影里得到了成全。
神仙终归比凡人要幸运一点吧。
青歌心里这样想着,再抬眼,便见到了那个失踪了十年的人影。
“白玺说,你这十年里可都是应该待在我的妖皇宫的,怎么如今赖在了这里?”
青歌面上挂着几分薄怒,却在瞅见太初眼底的寂寥时微微一顿,歇了挤兑她的心思。
“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像是在走来时的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就再也不想挪步了。”太初垂下眼,声音似断若续,“听远处的村民说,这里叫做琴州。”
青歌唇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小心翼翼道:“你钟情此处,可是以前来过这里?”
琴州这片昔日的圣地,此时仍是四百年来的荒凉,四百年里的静默,只听得到风拂过云海的声音和太初低浅的呼吸。
青歌垂眼,来不及叹息,荒芜的声音已经响起。
她骤然抬首,那人静静瞧着云海,没什么怊怅悲寂,唯眼底为那人而生的温柔一如往昔。
黄沙覆盖了琴州四百年,一如她荒凉萧索的岁月,却又仿佛在这一瞬燃起了永不熄灭的光亮。
“我要在琴州等一个人回来!可是,我好像……忘了他的名字。”
那个时候青歌忽然觉得,无涯的岁月里,等待已经不是一种煎熬,而是命运为某个人量身定做的幸福。
上渊,若她依稀记得你,候到世界都荒芜,定也能在某个光影里与你重逢吧。
(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