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万七千九百年前,那时岁月静好,太初还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
道域,太初神尊及笄之日。
太初神尊身份尊贵,又逢及笄之日,也因着笄礼之后,她便要入主星罗宫,执掌道域。是以早在月前整个星罗宫便已是张灯结彩,足足一片喜乐之象。
照常理来说,值此等盛事,洛泽神君不是坐镇星罗宫便是身处无念殿,但……
凌云府的后门处,白衣仙娥小心翼翼把院门打开了一道缝,探出脖子四下望了望,一双眼骨碌碌地转着。面纱掩盖下,瞧不清脸上的神情。
但见四下无人,仙娥明显松了口气。一手捂着头上的纱巾,一手轻轻打开院门,蹑手蹑脚的朝她右手边的巷子里钻了去。
“羽音啊,你说这洛泽神君也算的上是御下有方了,怎偏生今日府中生了贼人。你说说看,咱们要不要将这小贼捉去给洛泽神君瞧瞧。”
声音幽幽传来,鬼鬼祟祟的仙娥立时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朝声音的源头望了去。
数丈之高的歪脖子树上,一身绿衣的女子斜靠在树冠上。手里捧着一个话本子,抖着双脚,满是惬意。在女子的旁边,一只五彩神鸟瞧着下方,眼睛里一股子幸灾乐祸之意。
“这闻世老儿写的话本子也忒无趣。”女子翻了两页便将其往旁边一扔,飘身而下,“走吧小仙娥,随本尊瞧瞧你家神君去。”
“你说我容易嘛,我那一府的宝贝都被你挑挑拣拣选了去,哪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仙娥扯下面纱,苦着脸道,“要我说你这时候就该在无念殿里好生待着,跑我这来堵我的门子作甚。”
“谁让我每次生辰的时候,你都要来上这么一出。”太初指了指对面那人,瘪嘴道,“洛泽啊,你也瞧瞧你自己,不就是给上个把物什吗,至于让你鬼鬼祟祟得像做贼一样?”
“个把物什?”洛泽疾步到她身边,怒道,“我偌大的凌云府现在连个镇府的宝贝都没有,就剩一个空壳子。你倒是说说看,整个道域,那个神君的家里能有我穷。”
擦了擦横飞过来的唾沫星子,太初把手环抱在胸前,悠悠道:“少扯这些没用的,笄礼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你怎么也得给我个满意的物件。你要实在不知送什么,随便拿上一两把古琴也不是不行。”
“那些个古琴……”洛泽愣了一愣,忽然眯起眼饶有兴趣的瞧着她,“哎呀呀,我说这么些年你怎么只顾着压榨我一人,反倒放了白玺和扬灵她们。合计着,你是惦记上了我那柄瑶琴。想要你就直说呗,干什么整些幺蛾子。”
“你这做贼的样子委实太掉身价,你看看白玺她们,哪个不比你干净利索。”太初字正腔圆的道,“我也知你难处,这不就想着要是实在不行,你这次意思一下也就行了。”
“少来,我能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洛泽扯了扯袖摆,“不是我说你,这就要入主星罗宫了,你若还是这个不着调的性子,难免会惹出闲话来。”
“有你们在,我操那些闲心做什么。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像天元那样成天漠着一张脸,威严是有了,只那般拘着委实难受得紧。”
“你这浑不怕事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哪还能比得往前的日子。”洛泽感慨道,“扬灵成日把自己锁在府中,白玺又是个不管事的,玄吾更是半点靠不住。你就好意思把所有的事都压在天元身上?”
太初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嗤道:“怎么,洛泽神君可是心疼了?”
洛泽素来便是个火爆的性子,听了这话脸色顿黑。不过她倒也未曾怼回去,只袖摆一甩就要朝府中走去,却被太初伸出一只脚拦住。
“洛泽啊,今日你要是帮我一个小忙,这物件你就可以随便选上个把。而且,我保证日后再也不挤兑你,你看怎么样?”
洛泽蹙眉,微微意动:“你这话可当真?”
“我这人虽是有些赖皮,可也向来说一不二。”太初一把拖起洛泽往星罗宫走去,“典礼就快要开始了,我们边走边说。”
很多年以后,太初还记得洛泽对着一众神祇主持笄礼时,那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
此后六万年,她一直觉得那一天是启智以来,她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但再往后的九万年之外,她开始后悔了。
如果还能重新来过,她一定选择安安分分做他的晚辈,将所有的情愫都埋葬在岁月里。
两个时辰后,十里樱澐泽内,洛泽板着脸看向一旁吃着碎嘴的太初,怒气冲冲道:“你这出的什么鬼主意,你就没看见刚才那帮子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你这么紧张作甚,要真出了什么事还有我顶着,怎么也算不到你头上。”
“算不到我头上?整个道域数来数去,够格为你主持笄礼的就他上渊一个。我僭越行事,要让他知道,还不得活剐了我。”
“我自小便是由你照顾,你也算是我的长辈,由你主持也在情理之中。他能拿你怎么样?”太初淡淡道,“反正现在礼已成,又是他自己不来的,他可莫怪我日后与他同辈论交。”
“你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洛泽骂了一句,起身坐了下来,“说起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都不来,你就不觉得奇怪?”
太初揶揄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年无念殿门槛都快被那些女神君踩平了,他能抽身才怪。”
“那棵万年老铁树一直没有开花的迹象,你说那闻世老儿的姻缘簿子上是不是没有上渊的名字?”
“谁知道呢。”太初把碎嘴往她怀里一扔,朝外走了去,“不和你说这些了,明日我就要搬出无念殿住到这星罗宫来,还得回去收拾收拾。”
瞧着那抹云淡风轻的背影,洛泽从袖袍里拎出酒壶,摇头苦笑了一声。
无念殿。
太初抱着从洛泽那里连哄带骗得来的古琴回了去,瞧见一旁见礼的女神君垂头丧气的模样,嘴角泛起了莫名的笑意。
后殿外的露风石上,白色的身影静静而立,恬静到了极致。
“我明日就要搬回星罗宫了,这么多年还没送过你什么,这把瑶琴你就留着用吧。”
上渊淡淡笑道:“洛泽为了这把琴在混沌守了三万年,向来当做宝贝供着,你可是又逼着她献宝了?”
“我哪有那么不堪。”太初白了他一眼,“物尽其用,她本就不是个擅音律的,留在那里也是浪费。你且试试看,瞧瞧音色如何。”
上渊苦笑一声,走上前俯身坐下。比玉箸还要白的手指拨动着琴弦,音也飘了出来。
声音沧沧凉凉,仿似身处无尽的黑暗里。回旋婉转之间,又似有点点曙光浮现。孤独、思念和等待在梦魇里游离,多少种情绪缠绕在无尽的岁月里,最后化成了舍不下的执着。
这便是他的心境?
太初自小性子洒脱,心思玲珑,此时却猜不透了。
曲落。
“这么多年了,你老是奏这一首曲子,怎么也不换换?”
“今日那些女神君又是你安排的吧。”上渊淡淡一笑,说起了另一事,“你用她们拖住我,再让洛泽替你主持笄礼。怎么,你就那般不愿让我参加你的成年礼?”
“人家都求到我面前了,你也知道我不擅拒绝人。再者说了,道域道君的终生大事,怎么也比我的成年礼来得重要吧。”
“你总是有些歪理。”上渊摇了摇头,起身眺望着茫茫云海,声音微微沉然,“日后便莫再于我安排了,这些我不需要。”
那人双手负在身后,一头长发轻轻摇曳,明明是护她千万年的伟岸身形,此刻却有些萧索单薄。太初瞧着他唇角的淡淡怅然,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酸。
“你在这里这么多年,哪里也不曾去,可是在等着谁?”
“我……”
只落下一字,便再没了任何言语。太初敛神屏息的看着他,想要听他的下文。却见那人慢慢转身,静静凝望过来。唇角勾着清浅的笑容,声音轻柔低缓。
“心中若有所执,自愿不顾一切达成所念。遇一人便是一生,若能携手,已是莫大的福缘,倘若得以共老,却是上天恩赐了。”
太初面色微暗:“道君遇到过这么一个人?”
“明日我也要搬到落道谷里去,你若在星罗宫住得腻了,回这无念殿住住也无妨。”上渊淡然一笑,俯身拿起古琴朝外走去,“你的这份礼物,我很是喜欢。”
脚步在将要迈入殿门时停顿,上渊静立了片刻,突然转身望向她,眸光是浅浅的温柔。
“这个世间,唯有命运最让人无奈。可是,等待又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白衣古袍,漆黑云发,眉眼纯然如海,温柔到了极致。
心窍阵阵刺痛,太初面色一点一点僵硬,眸光也黯然。
原来,他始终念着一个人。
彼时,她那般想。
可惜的是,在她将要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她方知那人为己。
所有的羁绊戛然而止,记忆也在脑海归于安宁,只余四肢百骸被撕裂的痛苦。
九万年前,祭台殉世,你的爱止于唇齿。九万年后,琴州重逢,你的爱落成了他的死地。
太初,你后悔了,对不对?
流光划过苍凉的混沌,太初望着漫天星辰,如是问自己。
浩瀚星河,漫天云霞,朝阳似海,是生机勃勃的世界,一切恍若未变。在命运的滚滚洪流中,他就那么一个人为她守住了所有!
隔着苍茫的云海,她的眼落在远处浩荡的光柱上,面容似带淡笑,偏生眸中满是悲寂凄凉。
上渊,你算计好了一切来保护我,是不是也猜到了我会知晓真相?你还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对不对?
天火焚心,骨血湮灭殆尽,重塑神躯瑶光,这些都不只是为了凝结我的神魂,对不对?
记忆翻涌,头疼欲裂,她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一柄瑶琴,曲唤离殇,道域至凡界,兜兜转转千万年,他耗尽一生在命盘上为她写下最好的命运。可是,却又一字不向她提及。
怨命,还是怨人?
当年她拖上玄吾和天元立下三界,本想之后坦言,却始终话存喉间,难以言说。
九万年后,她以漓星的身份爱上他,却又以太初的身份将他逼入绝境。
世间姻缘或许最后便是个苦涩的结局。她寿元亘古,以为还有千千万万年得以相守,哪怕情思暗寄。可却不过数万年,便迎来了一场陨神劫难。
死而复生之后,颠沛流离,便是为友也是极难。
有些事,错过了便是一辈子。
身上的力气被一丝丝抽离,太初半跪在祥云上,目光落在下方渐渐清晰的岛屿上面,眼浅浅阖住,泪滴从眼角滑下来。
当初选择殉世,她以为那份不敢言说的爱恋能随着她的离去终结。不曾想生死轮回,恩怨纠葛里,属于她的人生也从未改变过。唯一不同的是,九万年前是他看着她离去,而如今……
如若知晓得不到,不如一开始便放弃。至少那样,不必承受失去的痛苦。
所以上渊,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欲言又止为何最后化作了沉默。
可是上渊,你怎么忍心留下我一个人?
太初站起身,目光定定望着云海下的浩瀚光团,神色茫然空洞。指尖扎进掌心,血液滴落下来,沉寂莫名。
我们错过了一辈子,你还未曾和我话别,甚至你还没有听过我说爱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怎么可以!
银白光晕渲染世间,恢弘的神力破开紫色结界,玄色的身影狼狈地扑向黑沉沉的海面,消失在云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