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从河里捧起的水,指缝稍一松,不经意间便悄然流逝,快得来不及回味,有时也不需要回味。
稻田地里的麦穗已经变得沉甸甸,阳光下的小南庄村,四野一片金黄。
此时,地里花生早就刨得一干二净,玉米棒子也掰完了,各家老早就平整好了稻谷场,磨亮了镰刀,备好了平板车,有牛的更是找齐了拉车的一套家什,就等着下地割稻。
庄稼一派丰收的景象,马小乐也有了大收获。
小南庄村一年一度的人员调整开始,村两委一干人马齐刷刷坐到了村部,对各生产队队长和村部各对口人员进行新一轮安排。其实这个调整安排只是做做样子而已,那些生产队长没有不想干的,村部各对口人员更是往屁股底下抹胶水,根本就不想动。只不过他们要显示一下活动能力,尤其是在晚上,要捎带些好东西往支书范宝发和村长赖顺贵家去拜访拜访。
今年的调整有两个变化,一个是曹二魁当上了五生产队队长,原因是他把一个长玉烟嘴子给了范宝发,据说这个玉烟嘴年代久远,挺有来头,值很多钱。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马小乐进了村部,给他的名义是民兵副队长,其实赖顺贵和范宝发也跟他讲了,就是要他搞搞服务,说白了就是打个杂。但这,已经让马小乐很满足了,怎么说也是村部的人,每月有百八十的工资呢。
更满足的是马长根,他压根就没有想过他马家的人还能到村部去,结果一高兴之下,就把猪栏里的一头猪给宰了,留下两只猪后腿招待村两委的人,其余的拉到大街上以极低的价钱卖了,说是也让乡亲们沾沾光,喜庆一下。
猪肉吃完,马小乐也到村部正式上班了,立刻就有了些上好的表现。他对范宝发说村部这么多空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像电视上那样,拿出一间出来好好收拾收拾,弄个会议室,等上面领导们来的时候,也可以整个排场,省得窝在办公室里,憋屈得很。
就这样,在马小乐的操办下,一间像样的会议室便给收拾了出来:几张破旧但高矮整齐划一的桌子往中间一并,算是台面,他还专门跑到乡里买了一块六米长、三米宽的大白布,往上面一铺,又找了七八条长凳子摆在周围,真是有那么点样子。
会议室的西南角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是暖水瓶和茶杯,用托盘盛放着,看起来干净利落。东北角也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放了《红旗》杂志和一点农业科技书。
还别说,这间会议室真是给小南庄村村部添了亮点。冯乡长的秘书韩旭带着乡农业调研班子来的时候,对范宝发和赖顺贵大加赞赏,说很上路子。
范宝发和赖顺贵很高兴,马小乐也高兴,能耐显示出来了,再加上他忙前忙后地提茶弄水,多少也引起了调研班子里那些乡里领导的注意,所以他甭提有多开心了。
说到开心,马小乐特别留意到了那个叫吴仪红的乡政府办秘书,她年龄应该不比柳淑英小多少,但是打扮得很年轻,尤其是身上有股很浓的香水味,引得他老是给她倒水。
倒水时,马小乐看到吴仪红的手很白,虽然没有金朵的手嫩,但拾掇得很是好看,指甲修得很饱满,里面也是干干净净,不像张秀花的手,干活后里面总是有黑黑的尘灰。
吴仪红的身段也很好,非常苗条,苗条得甚至都有点瘦弱了,再加上穿着高跟皮鞋,走起路来是一扭三摇。
马小乐看吴仪红时老是会走神,脑海里总闪现着各种猜想的画面。总之,吴仪红的出现,让他很在意。
让马小乐在意的还有金朵,这段时间他发现金朵的手腕上多了块明晃晃的女式小手表,很耀眼,特别是在太阳底下,反出来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这还不算,他还发现金朵的耳朵上也多了副金耳环,一走路就晃动着,煞是惹人羡慕。还有,金朵的脖子上也挂了条金项链,衣服也时髦了,身上的香味也变了,再不是洗过澡的香肥皂味道,那种香味跟吴仪红身上的差不多。他搂着金朵的时候问过是什么香水,金朵总说是好香水,很贵。
所有这些,马小乐明白是从哪里来的,只不过嘴上没说出来而已,因为他看到金朵对这一切表现出了很享受的样子,那眼神就像老农看着即将收割的庄稼一样,充满了期待和慰藉。
对此,马小乐很不安,他有种不太好预感,金朵要飞走了。
事实上,这种不安是次要的,更严重的是他又将遭遇到一场磨难。这场磨难的伤害,应该说比失去金朵还要严重得多得多。
磨难,从稻子收割时开始。
已经好几天没有和金朵见面的马小乐,把很多心思放在了村部,特别是当他从范宝发手里接过印有“榆宁县沙岗乡小南庄村党支部”的小本子时,觉得特别神圣,他掏出花了三块九毛钱买的钢笔,很严肃地在面子上写下了“民兵副队长马小乐”八个字,然后翻开第一页又写下了一句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看了半天,觉得还不够好,又划掉了,郑重地写上了:听党的话,走党的路。
这下算是满意了,马小乐把本子举到前方看了看,得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又想到自己还不是党员,一时又失落起来,愣了半响自言自语道:“嗯,俺要先入党!”
马小乐跑到范宝发家,说要入党。范宝发正帮赵腊梅装茶水。赵腊梅穿着罩衣,还披了头巾戴了套袖,准备下地割稻子。
范宝发对马小乐的入党要求很赞赏,说小伙子不错,有上进心,不过得先写个入党申请,还要参加学习,被批准之后,接下来还要考察。马小乐问入党申请怎么个写法,范宝发犹豫了一下,说不着急,等有空找一份给他抄抄就行。
马小乐高兴地点着头说好,到时要请他范宝发喝好酒。
这“酒”字话音未落,门外闯进来一个人,是金柱,他看到马小乐一下拉长了脸,不过马上就阴笑着说:“哟,小东西,混到村部来了啊,还民兵副队长呢,我看是专管提茶倒水的队长吧!”
范宝发觉得金柱有点过分,但也不怎么敢呵斥他,只板着脸道:“金柱兄弟,不要把玩笑开过头啊,有啥事嘛?”
金柱虽然嚣张得很,但也知道范宝发是村里的父母官,不能得罪,马上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喜帖来,“哦,范支书,今个儿来是有喜事,我妹子金朵要出嫁了,范支书有空去喝个喜酒!”
马小乐旁边一听,头脑“嗡”的一下就懵了,担心果真变成了现实!想必是那金朵渐渐被金钱所俘虏,同意了和什么狗屁局长家那瘸儿子的婚事。
无比的失落伴着空前的心慌,将马小乐的脸弄得刷白,愣在原地跟泥像似的,范宝发和金柱都看在了眼里。
范宝发在平日接触马小乐的过程中多少也瞄出了点端倪,他知道马小乐喜欢金朵。
金柱心里更明白,他耀武扬威地走到马小乐跟前说道:“马小乐同志,小南庄村民兵副队长,咋说也是村部的人了,高兴的话也一起去喝个喜酒,热闹热闹?”
马小乐觉着金柱的嘴脸实在太可恶,真想一巴掌抽扁了他,不过他实在是太强悍,谁敢呢?
依旧不肯罢休的金柱,脸色突然一沉,又对马小乐道:“小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是什么,是县建设局局长的儿子,随便掏点零花钱就够你撅着屁股挣一年的了!”
金柱说完,又对范宝发笑了笑,转身走了。
马小乐真是憋不住了,小声咕哝了一句:“局长算个屁官,他钱再多也是个瘸子。”
这话飘进了金柱的耳朵里,他猛地抽身回来,瞪着怒眼抬脚一踹,马小乐“咕噜”一下就滚在了地上。
“小狗日的,人家瘸也瘸得有本事,今天我让你也瘸一条腿,看看你有没有他本事大!”金柱说着,扭头看到墙边竖着根扁担,一个跨步冲过去,抄起扁担就要打马小乐的腿。
范宝发一见这还了得,赶紧抱住金柱让他不要激动,说马小乐还小不懂事,不必跟他计较。
此时马小乐被踹得差点闭了气,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不动。
金柱想想在村支书家动粗也不好,便丢了扁担大声道:“看在支书的面子上饶了你,哪天你再犯了老子,非整死你不可!”
金柱走了,范宝发扶起马小乐,道:“小乐,你看那金柱是好惹的么,能忍就忍了,多说句话被踹了一脚,不值得。”
马小乐没支声,低着头走了。
自到村部以来的那种无比幸福和自豪的激动心情,此刻一扫而光。本来马小乐觉得自己进了村部,身份似乎无形中高了许多,不说要得到全村的尊重吧,至少也不会遭什么大冷眼和白眼了。可现在呢,就一个金柱,抬起一脚便把他撂倒,而且他还不敢支声,甚至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失落,从未有过的失落,将马小乐层层包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