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很大。
从平面布局来看,县尹府就如同吴家的咽喉一般,是吴家的门户所在。
但在县尹府后面,有占地达到千亩的吴家大宅,这是吴家在原来白家的基础上又进行扩建的结果。
作为白城第一族,自然不能比隔壁的乌衣巷差了份。
白奉甲对吴家不熟悉,但对于白家老宅,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启蒙时期开始,他们就对白家落英池纷飞的花瓣、长亭阁的回廊、芥子园的藏书、冬晴园的四季如春向往不已,白家祖宅的地图早已经在孩童时期便灌输进了每一个孩子的脑海之中,白奉甲自然不例外。
当他的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他就感觉这个地方与他血脉深处有着一种奇妙的联系,仿佛自己并非首次前来此地,而是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一般。
白奉甲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以后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回到这里来。
但留给白奉甲的时间并不多,他此行的目的乃是搜寻老驼背,这是他主动向雪影提出的要求,虽然雪影坚持要自己来,毕竟白奉甲是首次进入吴家,而雪影自己则不是,自然有一些熟悉地形的优势。
从吴法言房中出来,沿着雪影给出的目标,白奉甲快速朝着思过园潜行。
吴家能够拘押人员的地方无非两个,一个是思过园,是所有吴家犯错之人待的地方,二则是雷狱,专门关押犯禁之人等。
按照雪影的说法,老驼背前往吴家,是为了给吴清源治病,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关押在思过园,既有专门的侍卫看守,不至于让老驼背脱逃,又可以保证相对舒适的环境,确保老驼背的生活。
思过园周围是一道高高的围墙,站在围墙之下,根本别想看到墙内的情况。
白奉甲环顾一周,正要纵身而起,却听墙内突然传来一阵古筝曲声,瑶声悠悠,犹如雨打芭蕉,幽婉缠绵,充满了迷茫与不屈,显然是一个正在思过楼思过的人弹奏而出。
白奉甲犹豫片刻,冷静地通过筝声判断出弹筝之人的距离与远近,如果自己越墙而入,正好落到那人面前,那岂不是这世间最可悲的刺客的笑话么?
越过墙头,只见墙中杂乱散落着十七八栋二层小楼,园中还有花园楼台,显然环境不差,看来能来思过楼的人,对于吴家也是相对重要之人,来此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并没有置之死地的意思。
但眼前的场景对于白奉甲来说显然是一个坏消息,这么多栋楼,如果都住着人,一一翻找过去,无异于取死之道,只要惊动了其中任一一个人,相信思过楼周围的侍卫可以在一刻钟之内将自己射成筛子。
筝声还在继续,白奉甲转头看向筝声传出之地,之间一道倩影掩藏在随风飘动的幔莎之后,轻轻拨动着面前的古筝。
白奉甲看不清弹筝之人的面容,但能够弹奏出如此凄美的曲子,想来容貌不差,只是不知道是犯了何错,居然被打发到思过园闭门思过。
白奉甲无心探究,不过好歹是帮着自己排除了一栋楼。
白奉甲
咬咬牙,选择从距离围墙大门最近的地方找起。
按照白奉甲的理解,既要达到监视老驼背的目的,还有方便随时传唤其前去问诊,一定会选择一个距离最近、最为方便的地方。
但让白奉甲失望了,住在这栋楼的是一个胖子,而且是一个奇胖无比的胖子。
在看到胖子的那一刻,白奉甲立刻想到了醉香楼第一本秘册上记录的吴清源之弟,吴清泉,原本要好的兄弟二人,随着吴清源坐上家主的位置,越发受到猜忌,没办法,吴清泉选择了最舒服、也是最痛苦的方式,吃,直到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已经无法依靠自己行动的胖子。
虽然吴清源已经基本放下心来,但也没有完全打消疑虑,毕竟除了自己的儿子吴法言,吴清泉就是自己家主之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白奉甲点破窗户,只见楼中的胖子正随着筝音,一手拍打着自己肥胖的大腿,一边摇头晃脑,似乎是极为享受。
胖子的样子十分滑稽,尤其是其身形巨大,只能穿着一件肥大的绸衫,想来冬天出门,都没有那么大的貂裘供其穿着。
白奉甲正看得投入,却听房内的胖子突然吟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白奉甲惊出一声冷汗,赶忙退到一旁,但见房内的胖子依然吟诵不止,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不知道吴清泉是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还是误打误撞说出了这句话。
但好歹是这栋楼已经探查完毕,白奉甲在廊道中潜藏片刻,确定吴清泉没有进一步动作,方才轻身翻向下一栋楼。
下一栋楼住着的则是两个人,其中还是一个孩子。
透过窗户,只听孩子问道,“青姨,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见我娘啊。”
一个妇人温声答道,“小少爷,别着急,咱们很快就可以出去啦。”
“我都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年了,实在呆厌了。”孩子已经带上了哭腔。
“小少爷乖,再过两天,夫人就可以来看你啦。”妇人忍住哭意,安慰着道。
“可我实在很想阿爹阿妈。”孩子哭道。
妇人连忙哄道,“小少爷不哭,咱们先吃奶,吃完奶青姨陪你玩会跳跳棋好不好。”
房中传来孩子吃奶的吸吮声,白奉甲缓缓离开窗口,正要转身离开,脑中却突然想到,这孩子难道正是吴法言之子?
大人会犯错,难道小孩也会么?
但白奉甲无法探究那么多,只得心中感慨豪门事非杂乱,居然已经牵涉到孩子身上了。
第三栋楼里住着一个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正一人分饰两角,在一张棋盘两侧来回跳动着。
“吴清源,你个狗日的,怎么能悔棋呢?快退回去,退回去。”老人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朝着“另一侧的人”大声喝骂道。
“张延正,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悔棋啦?”老人跳到另一侧坐下,抬头朝着“另一侧的人”责问道。
白奉甲心中一动,难道此人正是十年之前,在白芷一案之后,从此销声匿迹的吴清源第一谋士张延正?却不曾
想当日白城风头一时无两的算无遗策张延正,居然落到今日这番天地。按照雪影的说法,如果张延正还在,风雨间想要夺取白城,恐怕只是妄想。
第四栋楼里住着一个中年女子,正对着镜子慢慢描眉画目,一边还朝着自己身后笑道,“源哥,您看我这眉画得好吗?”
仿佛得到了“身后之人”肯定的回答,女子娇笑一声,微微垂下头,娇羞地说道,“源哥,我想给你生儿子,生很多很多的儿子,好吗?”
突然之间,女子又猛地发起怒来,将面前梳妆台上的物品全部扫落在地,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之人”大声责问道,“源哥,你为什么偏偏喜欢那个婊子,她明明不爱你,我才是真的爱你啊。”
女子又委顿在地,嘤嘤地哭起来,“源哥,你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白奉甲直看得头皮发麻,但雪影从未提及过此人身份,密册上也无记载,一时之间还真难以判断出此人身份,可能又是吴清源的一段孽缘吧。
弹筝女子就居住在第五栋楼中。
白奉甲一一探查过去,几乎每一栋楼中都住着一个人,而且神形各异,许多显然已经在此拘禁了不下十年,早已经神志不清。
白奉甲终于在第十四栋楼里发现了老驼背。
白奉甲很谨慎,在这座楼的侧面,就是一道岗哨,显然吴法言将老驼背安置在这座楼中,也是精心思虑过的。
白奉甲划破窗户,只见老驼背正在打坐,只是佝偻严重的背让他的样子有些滑稽。
白奉甲轻轻打开窗户外面围着的铁锁和铁链,小心翼翼地翻身进入楼内。
老驼背已经第一时间睁开眼睛,看到是白奉甲,正要说话,却突然反应过来外面有人监视,连忙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啦?”
白奉甲小心探查了一下房内布置,方才对老驼背说道,“自然是要救你出去。”
却没想到老驼背反而转过身去,“我不会走的,你赶紧走吧。”
白奉甲奇道,“这是为何?”
“你回去跟小叶说,不用找人救我,我能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老驼背淡然道。
“那你确定你还能出去吗?”
老驼背扯了扯嘴角,沉声道,“那你们可曾想过,如果我现在出去,将会发生什么?”
白奉甲没有回答。
老驼背惨笑一声,“自古民不与官斗,我这一走,自然无法再在白城容身,更有可能牵涉到城南万千百姓。”老驼背转过身来,“更何况你带着我,如何能从这龙潭虎穴之中脱身?”
白奉甲沉声道,“要救人,得先自救,你是大夫,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
“哈哈,早在老夫进入白城的那一刻,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以老夫一人之身,换取万千百姓之活,实在值得,实在值得。”老驼背轻笑道。
白奉甲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虽然白奉甲暂时还理解不了他的选择,但丝毫不妨碍白奉甲对他由衷的敬佩。
可惜的是,一支羽箭打破了房内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