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北部多塬,台塬遍布,沟壑纵横。
从塬下往塬上看,好似有一堵巨墙挡在前面,斑驳的植被零散的分布着,间或露出黄土本来的颜色。
上塬爬坡,很费力气,连马都很难一口气上去。
“这白鹿塬啊又叫万寿塬,百姓习惯称为东塬。”里正李思安是李家庄李靖的侄子,旁支庶出。
他对武怀义兄弟俩还是挺客气的,“武德五年,陛下率众在万寿塬上校猎,忽遇一只白鹿口含灵草忽攸而至,在塬上恣意嬉戏,此鹿通身雪白,鹿角更闪祥瑞之光,陛下甚至是欣喜,认为此乃天降瑞兽万众之福祉,遂令停止校猎,放生白鹿。”
据说那白鹿所过之处,万木茂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万家康乐,皇帝李渊降下圣旨,万寿塬改为白鹿塬。
怀玉听着这故事,觉得这里面满是套路。或许真碰到了只白鹿,毕竟听说三原北部有很多鹿,有只白鹿也不稀奇,但说鹿过之处有如神迹,那明显就是故意制祥瑞罢了。
“我以前跟阿耶来这塬上打猎,猎到几只鹿。”怀义道。
他们费力的爬到塬上时,另一番景象出现在眼前。
一马平川的土地、纵横交错的土路,相聚而居的村庄,更有田野里正茁壮成长的庄稼青苗。
很难想象,在那高高的黄土台塬上,居然有这么一马平川的土地。
他印象里黄土高坡应当千沟万壑才是,一道道坎一道道沟一座座土梁,而这里的台塬好的让人称赞。
怀义告诉他,更北边就是许多黄土峁、梁,而三原的三个塬都很大很平,只有塬的边上有许多高沟深壑,事实上三原县的三个台塬,本就是以清峪河、浊浴河、赵氏河、石川河为界的。
白鹿塬南北长有几十里,宽也有十余里,若是把东南相连的荆塬算上,就更大了。
白鹿塬条件很不错,土地肥沃,这里原名万寿塬,其实那个名字也并不算古老,因为李渊祖父李虎死后葬在白鹿塬北,李渊称帝后追封其祖为皇帝,并把此改名万寿塬。
这里更早名字叫长坳。
张县令给怀玉分的地,就在长坳堡,因地处西来东去长长的坳地而得名,传说当年符坚和姚长大战于赵氏坞,符坚兵败,姚长受降于此,遂将此命名降坳,后来渐渐称为长坳,又因地方方言读如长鸟,民间也惯称长鸟。
“你那块地很不错,原是前朝高官家的一个庄子所有,前两年才因获罪没公,一百亩都是一整块,东边不远就是赵氏河,是能引水浇灌的好田。”
南屏荆浮,西望嵯峨,紫气东来。
经西王坳至长坳三条水脉线涌动,浩浩荡荡,遇塬而至,在此全盘尽收。
武德中三原旧县城永安镇,就在其东南八里远。
长坳堡就建在那条长坳上。
“到了!”
怀玉有些茫然,前面除了田地庄稼什么也没看到。
“就在那坳里。”
坳,是黄土塬上比较奇特的一种地形,因雨水侵蚀而成的宽而浅的干沟,这种塬上的干沟,很适合百姓在坳里建房,或是坳沟上挖窑洞而居。
长坳堡据说原来是修在被坳沟围绕的台地上,后来毁于战火,如今的长坳堡名虽在,但堡其实不存,只有坳沟里住着许多人家。
这条数里长的长坳,还有不少分支沟坳,还散落着好几个村子,这些村子组成了长坳乡。
县里还派了个户曹的书吏带路,他轻车熟路的带大家找到坳沟入口,走下长长斜坡,来到了坳里。
这景象让怀玉很惊讶,这条天然的坳沟,又长又宽,约有几丈高,倒是个天然的聚居良地,里面有树有屋,但在塬上却根本看不到,只有近了才发现这里还有这样一方天地。
书吏先找到里正、村正,说明来意,两人都对怀玉很热情。
“恭喜武二郎,那块地可是好地呢,丰年之时亩产能有两石,平常起码也有一石五。”
他们直接带怀玉去看地。
地就在坳北边,非常难得的一整块地,并不破碎,地里有四至界石,十分清楚。
地里正劳作的人看到他们过来看地,都围了过来。
他这块地原是前朝一官员庄子,前几年其后人犯罪地没入官。那地之前在那官员手中时是佃租给本村村民耕种的,每年夏秋后派管事来收租,其余不管。地没官后,则仍是由他们耕种,只不过每年由官府收租而已。
“这些都是长坳本村村民,因家中地少,便也佃租田地耕种,二郎的地向由他们在种。”
长坳堡是个大村,虽然堡不在了,但村子还在,大乱过后,官府招聚流民,这里现在仍有一百多户。据说当年堡还在的时候,这里不仅有驻军,磆还是个南来北往客商的必经之地,这里还有商铺仓库,附近村民还定期来朝赶集。
长坳有六千多亩地,有半数地是在地主和官府手里,半数授分百姓,多数百姓家里都只有二三十亩地,因此大多数村民还都佃租地主家的地和官田。
怀玉的那块地,向来由十户村民佃种,每家十亩,听说这年轻人是新地主,都有些不安的上前来问好,他们担心这地被收回,或提高租子,那对他们来说,也是不愿听到难以接受的坏消息。
一个个都很恭敬的上前问好。
这明显的讨好之意,让怀玉都觉得有些负担。
“二郎好。”
“二郎喝水不,水窖里刚打上来的,又甜又凉。”
他们需要继续佃租这地。
赵书吏对众村民指着怀玉,“大家听好了,这位武二郎,本县清河乡龙桥堡人,乃元从禁军子弟,其父乃致仕屯营旅帅带五品勋,他阿兄乃禁军屯营百骑。你们的地,从今起便是武二郎所有了,地如何处置,都听由武二郎。”
赵书吏很老道,故意拿出这名头震住这群田舍汉,然后又给怀玉卖好给人情的机会。
怀玉没打算故意拿捏做态,今天不过是来瞧瞧自己的地,先确认再办契。这地他暂时也不会自己经营,有武老爹在,按律法他与不能分家另过,这地仍打算还是交由那些佃户租种。
“这地大家若愿意继续佃租,那么我也愿意照旧,只是朝廷有令,我这地三年内,要把其中二十亩永业田上的桑榆枣树种上。”
简单的谈了会,最终怀玉跟赶来的十户佃户重新签了一份租约。每户仍佃租原来的那十亩地,但需要把两亩地种上树。
田租不变,对半分成,地里产出,一半归地主怀玉,不过这个一半约定只收夏粮的一半收成,麦草也是要对半分。但百姓秋粮收获,不用分成交租。
而相对应的,怀玉也只提供土地,并不提供耕牛、种子、农具等一切,浇地水费等也是需要佃户自己出。
怀玉那二十亩永业田,种树后间种粮食,也只有正常一半收获,因此也只要交一半。
以后桑枣等成熟后,怀玉把桑叶等卖给佃户。
赵书吏帮忙起草了新的租约,在里正村正见证下,地主、佃户一起按手印。
“恭喜二郎,这块地一年起码能给你带来六十石粮再加几十束草。”他还提醒怀玉,按惯例这佃户交租时,还要负责把粮和草运到龙桥堡武家去,如果武家来收,那他们每亩要加车脚运费。
“如果州县衙另有摊派到田,也是要佃户出这钱的。”
反正武怀玉这块地,啥也不用管了,夏粮对半分成,只要不出现灾荒,那么起码几十石粮收成。
“这地之前没入官后,县里对他们是每亩征六斗粮,另加草料和脚钱,但实际上这几年每年都征了八斗粮外加草和脚钱等,已经大大超过夏粮一半了。现在二郎定这租子,他们可是得不少便宜的。”
丰年亩产最高不过两石,八斗外加脚钱等,另外义仓粮每亩还有两升粮要交,其实早过了半,若是遇上点早霜水涝,只要不是大灾,也很难减免多少的。
“坳里原来还有几孔窑洞,原来是王家庄子所有,现在一并给二郎了。”赵书把他带回坳里一处旧窑洞前,这算是张县令额外的人情了。
窑洞有些破坏,但修补一二,还是不错的。
怀玉谢过,暂时也用不上,但毕竟也是几间窑洞。
等事情都办好了,那十户佃户也都松口气,就怕怀玉有什么额外的要求,现在一切照旧挺好,甚至还恢复到原来给王家种地时的租子了,比给官府种的时候还负担轻些。
他们商量着要凑钱买只鸡请怀玉吃饭。
“怎么能让大家破费呢,如今粮食金贵,这鸡也金贵着呢,等到丰收之时,我请大家!”
这地是夏收过后交到怀玉手里的,所以今年的租子,便只算秋粮的一半,明年起,才按夏粮一半交租。
眼下粮价贵的很,一斗米得三百多钱,一斤盐也得五六十钱,一斤油更得八九十钱甚至百钱,至于肉食就更贵了,被唐人称为上肉的羊肉,一只羊得几千钱,这在开皇年间都能买头牛了,哪怕士人贵族瞧不起的贱肉猪肉,现在也得好几十钱一斤。
一个鸡蛋都得好几文钱,一只鸡那也不便宜呢。
他也不太忍心让这些日子也很艰难的百姓凭白增添一笔负担。
跟大家聊了会,便告别返回。
他不由的想到历史记载,贞观三四年的时候,天下大丰,斗米不过二三钱,相比之下,眼下百姓日子确实还十分水深火热啊。